李德禄
　　大概是因为把腊月二十三叫做小年的原故，村里人就一直把过春节叫做过大年。从小年这天开始，到腊月二十九，各家各户便沿袭着一套不成文的规定，进入过大年的准备。
　　二十五，是磨豆腐的日子。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乡下人过年的豆腐，大都是自磨自做，很少有人到集市上购买。村人有互帮互助的习俗，磨豆腐犹如盖房子，无论谁家有活儿，无论关系好的，还是有积怨的，只要言语一声，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哪怕是干完了活儿，仍旧互不理睬，忙还是照帮不误的，村风就是如此！
　　做豆腐，先要用石磨把豆瓣磨成稀浆糊汁。年前的几日里，家家户户把自家地里种的黄豆、黑豆浸泡去皮，泡成豆瓣，用小石磨磨成浆糊状，而后用大锅熬，再点卤挤压，切割成块，豆腐便做成了。
　　小石磨是用坚硬的青石制成的，分上下两扇，皆刻有渠状花纹。上面一扇中间有一圆孔，用以安接下扇，磨槽边沿留有洞眼，是填豆瓣用的。磨盘边安有木把，为推磨人攥握之用。上下两个磨盘摞叠起来，固定在长条板凳中间的木盆里。以磨为界，两边各坐一人，手挨手地握住木把，一齐用力推着石磨转动。其中一人（多为女人），除推磨之外，还要不时地用小勺，舀起带有少许汤水的豆瓣，填进磨眼里。随着石磨的不停转动，豆浆糊儿便不断地从花纹里流淌出来。
　　磨豆腐是乡村里最聚人气，最融入情感的活动。人们在推磨之中，打磨着感情，尤其是把男女间的情感，打磨的淋漓尽致。推磨是个劳累活儿，更是一门学问，一般搭档都是一男一女，且多为情人、恋人、或关系要好之人。那些有成见的，心里有疙瘩的人，绝不往一块儿凑！
　　磨豆腐的日子，大都在晚饭之后，人们像赶集似的，东家进西家出，一般都要串上五六家。一次，我们家磨豆腐，家里来了很多人。看到磨架上有人，大伙就坐在热炕上，坐在凳子上等候着替换。屋子热闹极了，讲笑话的，扯闲篇儿的，过年的气氛提前显露出来。
　　屋里人满满当当的，我只好坐在屋门口，可巧挨着贾铁。他这人很是奇怪，坐在马扎儿上，不跟任何人搭讪，两眼不时地向门口张望，似有满肚子的心事。
　　光彩照人的贾芳姑娘进屋了，贾铁立刻眼里放光，满脸堆笑地把座位让给她，自个儿直杵杵地站在她身旁，像根木头桩子。
　　“贾铁，该你上磨了！”贾铁迟疑一下未动，见贾芳站起来，向磨旁挪动，赶忙蹿到石磨一侧，一屁股坐下来，眼睛却盯着贾芳，目光里充溢着期待与渴望。
　　贾芳走到磨旁，却突然拐了弯，拐到一个叫天赐的小伙身旁，与他亲昵地说笑起来。我那会虽小，却知道这俩人正在处对象，而且村人皆知。在村里，贾铁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人，他心里暗恋贾芳，总想横刀夺爱，却又不知自个儿的斤两，常常闹得灰头土脸的。
　　贾芳这一弯儿拐的，让贾铁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臊眉耷眼地起身要走，一个叫英莲的姑娘一把将他摁在长条凳上：“干啥来啦？推磨！”贾铁打心眼里不喜欢她的炮仗脾气，尴尬地说：“我，我肚子疼！”“阎王爷读书，鬼话连篇！贾铁就你那点小心思，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知足吧你呀，我能陪着你推磨就不错了，搁别人，谁搭理你呀？”“我，我真的不舒服！”“让人扇了脸，当然不舒服？忍着！”
　　“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知谁喊了句，满屋子人都笑了！贾铁无奈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推着。应付了一会，说：“我去方便方便！”撂了句场面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贾铁不会真走，便悄悄地跟出门外。果然，他走到胡同口，踅摸一下见没人，就又拐了回来，用舌头把窗户纸点个小窟窿，可着劲儿地往屋里瞧。天赐上磨了，故意喊了句：“谁来呀？”“给你个面子吧！”愣了一会儿，贾芳从容地在他对面坐下。她知道，别人是不会去那里坐的。
　　小磨转动起来，贾芳左手握磨把，右手麻利地填豆瓣。天赐左右手交替，用力推拉，尽量减轻她的负担。不大会儿工夫，带水的豆瓣被碾碎了，碾成色白如乳的浆糊状，均匀地从磨缝里流淌出来，瀑布似的挂在磨壁上，直到挂不住了，才恋恋不舍地掉入木盆里。
　　天赐和贾芳都出汗了，他们脸对脸，手挨手，互相擦拭着对方脸上的汗水。尽管累了，却谁也舍不得离开。那会儿，虽然还没有人总结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精言辟语，但此刻他们享受的，正是这种无可言表的愉悦。
　　贾铁站累了，也看不下去了。他掉头走了，这回是真的走了，再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