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名环
把跑车停进地库时,马克又想起那几片酸黄瓜,嘴角不经意流露出轻蔑的笑意。他刚从录影棚给一个大影星做造型回来,剪发时那影星娇滴滴地对助理讲:“有些饿了。”小助理忙问:“您想吃中餐还是西餐?”“西餐吧。”小助理随即旋风一样出去又回来,手里托着一个便利店里买来的汉堡。那影星打开汉堡用舌尖像吸牡蛎一样把几片酸黄瓜吸进红嘴唇,就把整个汉堡丢在地上,她那一层碎发上了。
马克心里腻烦,不想回工作室,便信步走到草坪边坐在石凳上晒太阳。此时草坪刚刚返青,树木仍然光秃,风吹过已无枯叶可落。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流浪汉模样的老人,正打算用喷灌草坪的水洗脸。浇灌器水压很大,而且不停旋转,发出嘶嘶的声音。老人脱下乌黑的棉袄,蹲在水边,想用手接水,水却跑了,没洗成脸衣裤鞋子倒都湿了,他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看得马克也打了一个大寒颤。但是老人执着地继续接水,在水柱经过手心时,迅速抓起水来拍打脸颊脖子又抹湿头发,仿佛清洁自己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冷水使他的皮肤变得通红而紧绷。然而在马克看来那只是越抹越黑,他皱起眉头。
许是因为阳光突然在草坪上映出一道彩虹,马克感到莫名冲动。他站起身穿过彩虹径直朝老人走去。
“跟我走吧,楼上我有一间工作室,专门给人洗头理发的。”
“您跟我说话?”老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话倒蛮清楚、客气。
“是,我想给你理个发!”
“不行不行,我可没那个钱……”
“不要你钱。”
见老人还是犹豫,马克拎起他脚边的旧棉袄和一只破口袋就走,像是以此来要挟对方。他心想这口袋里装的恐怕是这人的全部,然而轻得竟好像一无所有。
这招果然奏效,马克听到老人踉跄细碎的脚步跟在身后,心里感到很踏实。但那脚步声在他推开自己工作室大门时止住了。
“进来呀!”他回头催促,老人却一再退缩,眼神充满恐惧。马克不禁扭过头来从老人的视角、用老人的眼光审视工作室。他在北京打拼15年,全部心血和骄傲都在这里。然而此刻,工作室的辉煌气派和庸俗浮夸竟然吓了他自己一跳。而其中正在做造型的顾客和几名他高薪聘来的发型师,脸上惊诧厌恶的表情更让他失望。就连只是负责给顾客洗头的小丫头也捂着鼻子叫出声来,活像吃酸黄瓜的那个大明星。
马克明白老人为何怯步了,但他更加坚持。
“您进来,这里我是老板,您是我特邀的客人!”他晃着棉袄和包袱,老人眼巴巴看着自己全部家当,只得壮着胆子往里走。
“我说Mark亲,你这是玩哪出?我可是存了几万块在你们这里的VIP,难道要和老乞丐一个档次?”正在烫头的女顾客阴阳怪气地发话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老人满面通红,然而倔强地昂起了头,掷地有声说完这话,扭头就走,连包袱也不要了,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团凌乱的泥脚印。
“哎呦喂,这年头臭叫花子脾气都这么大!”
在女客人的讥讽声中,马克呆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冲到自己专属工作台上拎起工具箱就追了出去。
于是那天下午,在一贯因为高格调而总是冷清的CBD中心,一些高级白领停下了匆匆脚步,用那种像是刚刚从浑噩中惊醒的眼神,既困惑又欣喜地盯着被彩虹萦绕的那一对奇怪组合。
那是北京城里恐怕身价最高的一位造型师正蹲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用梳子和剪刀蘸着浇草的水给一个老流浪汉理发。他的鼻尖和手指冻得通红,剪起头发来却一丝不苟,说不定连最大牌的明星也没享受过他如此细致的服务。而流浪汉显然已经忘记理发这回事了,在被要求低头或抬头时,整个人僵硬木讷,好像脑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可他的眼睛像锅里的油一样是融化的,他只敢偷偷地瞄着马克,眼神里除了感恩还充满一种矜持的慈爱。他的手颤抖,先是紧张地一直拧衣角然后慢慢移动到胸口,久久地扣在了那里。最后当头发剪好、胡子刮净、四周响起欢呼和掌声的时候,他竟全然变了模样,那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下站在他们面前的根本是个中年绅士呀!
马克没带镜子,就掏出手机给老人(其实他不算老)拍了一张照片,眼看那照片仿佛崩雷爆炸,震得老人几乎仰面倒下。突然他开始哭,老泪纵横。
“流浪这么些年,有家没脸回,”他迅速抹掉眼泪,用热切的眼神望着马克:“但是现在,我能回家了!”
“您知道哪儿在招工吗?在见我儿子之前,我想找一份工作!”
此后的每一个星期天,马克和他全套理发工具总是会出现在地下通道、立交桥洞、免费公园这样的地方,为无家可归的人理上一个大明星般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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