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十年不间断的开采,早已在山中挖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坑谷,使得采石村像是筑在峭壁边的累累燕窝,看着那么悬乎。采石村没有秘密,家家户户的私事儿就像矿石一样是供人挖出来砸碎,还要一遍遍过筛的。就像全村人都知道老李头砸伤了腿,石场老板赔给多少钱,赔偿金精细到毛票,村民绝含糊不成整数。他们也知道这笔钱拿去给大儿家的孙子交学费了,上完大学还剩下一丁点儿做了大儿媳开小卖店的本钱。小卖店每样东西都比山下贵出毛八分,这一点村民们尤其不含糊。
除此之外老李头还有多少退休金,每月固定哪天大清早一准瘸着腿去取钱,取了钱往哪用,全村人都一清二楚,为此也不知是哪个还给编了顺口溜儿。于是每到老李头取钱的那天清早,总会有一大群孩子围在身边一直跟到储蓄所,每到这时那首顺口溜就从山上一直飘到山下,等老李头瘸着腿挨回家八成已是傍晚,孩子们又去山下把他接回来,那儿歌就又唱回矿山。年轻人也就个把钟头的路,老李头要瘸出一整天。“穷老头,一瘸一拐下山去取钱,富老头,一瘸一拐上山把家还,小儿来,富老头转眼就没钱,大媳闹,穷老头愁眉又苦脸。”
就像儿歌里唱的,在老李头取钱之后的那个周末,小儿一家就会上山来,准得好像十五必圆的月亮。“爸,我们给您买肉了,您跟着大哥一家过得清苦,我们不来,几时见过油水?”打扮时髦的小儿媳嘴巴格外甜、见人格外亲:“我亲手给您炖上,保准让您吃一顿馋一月!”小儿媳做起饭菜倒也麻利,高压锅泚泚一响,香喷喷的羊蝎骨就上了桌。可早几年前老李头就掉光了牙,小儿媳便殷勤备至地拿羊汤泡米饭,叫他吸溜着往下喝。老李头不在乎吃肉还是喝汤,他眼里只有孙女。这俩丫头在他昏花的眼里完全一个样,好看得就像两朵儿牡丹花。只不过老李头真是看不惯那母女三人总是把啃完的骨头塞进他小儿碗里,叫他小儿再啃一遍。一顿饭下来他小儿连一块新肉都没吃上,碗边倒堆起小山样的骨头。老李头心疼,吸口气想叹出去,没成想把饭粒吸进嗓子,咳得差点背过气去。
儿子慌手慌脚来给捶背抚胸,儿媳稳坐不动,冲女儿讲:“艳、丽快给爷爷表演新学的才艺,爷爷看了高兴咳嗽自然好了!”于是艳、丽一个跳芭蕾一个唱昆曲,一个背唐诗一个说英语,把老屋里折腾得尘土飞扬,阳光照进来像满屋飞金粉,老头咳得更厉害。
小儿媳给倒水,亲手端到公公嘴边,一边喂水一边念叨每月必念的经:“爸,您看您这俩孙女多水灵多聪明,托生在咱家真是委屈。你小儿身子弱干不了采石场的重活,可您老以为城里的钱好赚啊!我又被这俩丫头拖累着上不成班,就靠你小儿挣那仨瓜俩枣,我们一家四口吃喝都不够,这俩丫头叫我拿啥培养,可咱不能叫娃输在起跑线上呀,您可不能管了孙子不管孙女……”
老李头越听越咳嗽,顾不上命来也要把怀里那薄薄一叠钱掏出来,照例还是留两张买烟叶,其余全塞进小儿媳手里。说也奇怪,咳嗽顿时好了,喘气透着通畅。
往常每月的这一天,村里的娘们都会聚到大儿媳的小卖店,边吃瓜子边听她骂爹。可是这一天,她们吃了闭门羹,小卖店关门歇业。大儿媳这天根本没出门,一直躲在她屋头,把小叔子一家在老头屋里做的事说的话全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她一直按兵不动,只是在等时机。眼瞧红票子亮相,是时候出手了。
大儿媳豁开自己房门,箭一样穿过院子射进老头屋里,她不冲人直接冲里间屋被褥扑过去,连里带面儿一股脑掀到地上,这才扯开嗓子嚷起来:“不是说老爷子在我家过得清苦嘛,好啊,快把你亲爹接走孝敬去!国法上写着呢,子女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凭啥这义务就叫你大哥一人儿履行,你小儿子就剩下伸手要钱的美事!”
小儿向来懦弱,一辈子没大声说过话,他红头涨脸没主张,只会嘟囔:“大嫂别……别……”小儿媳可不是省油灯,脚踩弹簧一样跳起来,接下来就是两个女人的战争了。
老李头听不下她们骂的话,心里本该很火才对。可不知怎的,他竟突然有一种超脱感,好像眼前这一幕压根不是他家的事,压根与他无关。在他那一双老眼里,眼前这几个人竟陌生得仿佛不认得。他突然很想念采石场,烈日下刺目的白石才是他记忆中最熟悉最亲切的。
他瘸着腿默默往石场走,依稀又听见有小娃唱那儿歌,没唱几句就被大人捂住了嘴。乡亲毕竟不是铁石心肠。
老李头坐在崖头向下望,矿坑简直像大海,敲打石头的叮当声就像涛声。老头眯起眼迎着日光,深情嗅闻石粉的味道,一不小心又咳嗽起来。
“爷爷,我们给你唱歌跳舞,你一高兴咳嗽就好了!”是艳、丽追来了,她们在矿山上给爷爷跳舞,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矿石就是舞台。老李头高兴得直揉眼,在他眼里孙女俩一模一样,像绽放在矿石堆里两朵瓣是瓣蕊是蕊的牡丹花。王名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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