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孩子的时候总能听见女儿喊妈的声音，尤其是每周末回娘家看孩子的路上，耳边一直回响着女儿的叫声：“妈妈，我是你的宝宝呀！”往往这时，独自坐在公交车上的我，总会由衷地笑起来，笑得眼里泛泪花。
　　又到周五晚上，下班以后我马不停蹄从市区赶往郊区，一路穿越大半个北京城。没办法，平时工作太忙，孩子只能交给姥姥带。我再怎么用心也只是个“周末妈妈”。
　　今天运气好，末班汽车有坐，我借着车里昏黄的灯光看育儿书，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两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同时响起。一声高亢粗哑“我×你妈！”一声清澈稚嫩“妈妈你别骂了！”我大为诧异，不禁抬起头来，心想难道有人用那么难听的话骂一个孩子？“我×你妈、你妈×！”接下来骂声不绝于耳，全都出自一个刚刚上车的女人之口，正是这个女人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我脑子不禁飞快旋转，首先很想弄清楚这女人为何破口大骂，其次想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她是不是用那么难听的话在骂自己的孩子。即便不是骂孩子，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脏话也太过分了，对孩子的影响多不好！想到这里我真恨不能冲过去好好教训那女人，让她知道该怎么当一个合格的母亲。
　　在我愤怒的注视下，那女的一路走一路骂，脏话不堪入耳。我仔细瞧她，发现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头发像被火燎过的荆棘丛一样，眼神却咄咄逼人，似乎显出一种病态的亢奋。车上有些乘客就要坐不住了，售票员见状赶紧出面解释：“大家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经常见这位女乘客，她脑子好像有问题，大家多包涵……”售票员还没说完，那女人就连珠炮似的朝她骂过去了，售票员就像没听见，若无其事地报着站名。这样一来，乘客全明白了，我也明白了，这女人八成是个神经病。但是接下来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冲破我的脑海：报警吧！怎么能让一个疯子带孩子呢？万一疯病犯起来把小孩从车窗扔出去怎么办？接下来就是一串血腥联想，吓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然而等我缓过神来，骂声已经停止，转而是异常温情的话语从身后传入我耳中：“坐好儿子，别摔着。”“妈妈你别生气，你是不是烦我啊？”“净瞎说儿子，妈不烦你，妈跟你在一块不烦！”“妈妈你没事吧，你是不哪难受？”“儿子妈没事，妈不难受！好儿子！”对话到这里停了片刻，接下来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听起来既焦虑又绝望：“你姥姥要把你接走怎么办？”“我不跟姥姥走。”“你要跟谁过？”“跟你。”“跟谁？”“跟妈妈！”“可妈妈有病啊……”“你没病！妈妈没病！”身后又是一阵沉默，那沉默就像无声的潮水就要把我淹没，之后母亲的话语更加让我感到窒息。“妈妈死了怎么办？”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非要重新看看这对母子不行！而我转过头，竟然看到那位母亲仿佛一座桥，正横在汽车中间：她屁股坐在我这侧的座位上，整个上身则跨越汽车中部的过道一直扑到对面去，她儿子坐在那边，她就那么把上半身悬中，把脑袋躺在自己儿子的一双小腿上。枯锈的长发像条破毯子，一直垂到小男孩脚尖，在这寒冷的夜晚，小男孩的脚不冷了吧？
　　“妈妈你不会死的！”小男孩一把抱住妈妈的头，把小脑袋贴到妈妈脸上，大声说：“我保护你，永远不叫你死！”妈妈大笑着抬起头，伸出胳膊反抱住儿子：“我信我儿子，妈永远也死不了！”枯锈的头发仍然像一条毯子，把那一对母子紧紧包裹在一起，使他们融为一体，那么紧实那么和谐。我为刚才想要报警的冲动羞耻，我有什么权利拆散这样一对母子？“妈妈妈妈，我是你的宝宝呀！”耳边响起的也不知是小男孩的声音，还是我女儿的声音，总之我眼里一瞬间就噙满了泪水。
　　接下来疯妈妈又骂过脏话，脏话里不时穿插着和儿子温情的对话，在我听来非但不那么难听了，反而给人一种另类的震撼，既心酸又甜蜜。后来母子俩准备下车，小男孩路过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干净，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我心中的疑虑顿时少了许多，然而让我真正放下心来的，还是接下来那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就在汽车停稳、车门打开的一瞬间，那小男孩出人意料地转过身，向着车内乘客规规矩矩地鞠上一躬，很胆怯又很坚定地对我们说：“叔叔阿姨别生我妈妈的气，她不是故意骂人的，我替她说声对不起了！”
　　说完小男孩就跳下车，“嘭”的一声车门在他身后关严。铁皮做的汽车继续朝着夜色深处进发，它只知起步与停车，只知站台与马路，从不在意那些发生在旅途中的故事，以及演绎这些故事的一颗颗怦然悦动的心。
　　我把头伸出车窗，寒风再次把那一对母子的声音吹进我耳中：“你跟谁过？”“跟你！”“跟谁？”“跟妈妈，妈妈我是你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