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窜出了几根新竹,竹叶还没有长开,只有竹梢有几只嫩叶,像几根长长的红缨枪立在那里。那些反脸无情的旧鸟也不知道去哪儿得瑟去了?来的都是一些乳臭未干的幼鸟,好像刚刚会飞的样子,相互打闹很单纯,一脸纯朴像刚刚毕业走出校门穿孔乙己长衫的大学生。斑鸠昨天又偷偷回来了,这次变得十分胆小、谨慎,好像在南方受到什么挫折和打击了。
小鸟在高大的珠颈斑鸠面前,为能吃上几口谷粒,变得十分下贱和媚俗,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为人家赏那几两碎银和几件旧衣服,供人取乐和主动献媚,胡吃海喝连吃带拿横扫一切,黛玉说她像“母蝗虫”,宝钗还补刀说是“春秋”之笔。什么是春秋之笔呢?就是孔子著《春秋》的笔法,有话不说透,用现在写诗就是“隐喻”。看脂砚斋评语,整个《红楼梦》都是春秋笔法,文字后面都隐藏好多难言之隐,所以读这部书很多地方都读不懂,比如秦可卿的身世和她的死因,她与公爹贾珍到底是怎么回事?曹雪芹原先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回,为什么脂砚斋评语写命芹溪删去天香楼一节?其实原稿早已把她死因写清楚了,写死在了天香楼,而不是死在宁国府。《红楼梦》判词写:“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写秦可卿是上吊死的,为什么后来就写成病死家中呢?是曹雪芹褒中之贬,还是不忍下笔?还有那个披着神秘面纱的妙玉,挥墨如金笔墨少得可怜,关于她的身世也留下许多未解之谜和仁智不同的争论。再比如黛玉说刘姥姥是“母蝗虫”,有说黛玉对底层人的蔑视,有说黛玉睿智,读者对此褒贬不一。其实,曹雪芹是认可黛玉这种比喻的,否则怎能把这句话写到回目里呢?“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不但用黛玉这个词,还写了“劫遇”两字,可见在作者眼中也是不喜欢刘姥姥这个人的。
曹雪芹是书中贾宝玉的生活原型,本身就是公子哥,与黛玉、宝钗都是贵族的公子和小姐,怎会喜欢如此粗俗的乡下婆子呢。《红楼梦》这部书根本就不是歌颂劳动人民的,你非站在劳苦大众的角度去读这部书,还想读出一脸阶级斗争来,那不是南辕北辙吗?其实,大观园除贾母同情刘姥姥以外,基本都是耍戏她和拿她取乐,她又不自重,主动迎合和下贱自己。王熙凤这个坏东西,想灌刘姥姥喝酒,命人拿木制套杯,鸳鸯就把贾母的黄杨根抠出的套杯拿了出来,大小十个,大的足有小盆大,雕刻着山水、树木、人物图案,雕镂奇艳又精致无比。王熙凤想让刘姥姥挨着喝个够,刘姥姥一看就吓坏了,赶紧叫王熙凤“姑奶奶”哀声求饶,就用最小的喝了一杯。贾母赶紧让王熙凤给夹口菜,王熙凤就给夹了一口茄鲞,刘姥姥没吃出什么味?问王熙凤这么好吃是什么菜呀?王熙凤说是茄子。刘姥姥根本不信,茄子农村有的是,几乎天天吃,怎么会吃不出来?王熙凤就告诉她,这种茄子的做法是要配十只老母鸡煟了,然后放香菇、豆干、竹笋等把茄丁一起封坛子里,吃时再盛出来。真是下酒的好菜!穷人最高境界就是吃饱,富人是吃好吃精,是特别讲究的。袁枚写过《随园食单》,就是那种闲散富贵文人收集整理的富贵人家的食谱,《红楼梦》书中这样的食单也很多,代表富贵人家的生活品味。生活环境与条件不一样,人的差别就显露出来,眼界与格局也不一样,教养就更不一样了。
《红楼梦》其实就是写这个大家族由盛到衰的一部小说,实际是对贵族生活的一种追忆和怀念。读小说,要用作者的眼光去读,才好理解,不能用我们自己猜想的眼光去理解,所以读《红楼梦》我喜欢一边读原著,一边读脂砚斋的评语,这样就能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知道二百多年前乾隆年间,一个落魄公子的不甘,这个有风骨又有才华的人,当时是怎样不向权势富贵低头,怎样不扣富人门,饱受人间白眼和贫困潦倒,与昔日锦上添花的富贵生活形成鲜明对比?那时候吃喝多么讲究,一个普通茄子能做成“茄鲞”的菜肴,“鸡髓笋”是用鸡的骨髓做的笋片,贾母爱吃的这道菜又是如何爽口悦目?鹿肉、螃蟹等野味儿更不在话下,燕窝也是宝钗、黛玉的常用补品。曹雪芹后来连稀粥都喝不上,喝酒没钱买得去赊,在这种穷苦生活境地,写过去美好贵族生活,最后富贵的公子哥和小姐都成了悲剧人生,所以开篇作者写疯疯颠颠的僧人和道人,写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好了歌解注”,就是看破人间繁华过后,是衰败的景象。如大雪落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或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种感叹是看千帆过尽的世态炎凉,是繁华似锦过后满眼萧条败落的伤感,感觉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假的或虚幻的,满眼都是荒唐的,所以曹雪芹开篇就感叹:满纸都荒唐,只有一把辛酸眼泪是真的。
其实读《红楼梦》,像史太君、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妙玉、史湘云、晴雯等人身上,已经看到这些真性情的人性光芒了,而不是王熙凤、贾琏之辈的自私自利和阴谋诡计。像刘姥姥这样底层人也不用巴结上层社会,不用求人救济也能活出自我和尊严,这也许就是社会公平和社会文明的结果吧。
窗前新长出的嫩竹,显得弱不禁风似的摇摇晃晃;幼鸟还需要鸟妈妈一口一口地嘴对嘴喂谷粒。人类社会也许也是这样,由弱小变成强大,由愚昧野蛮变成文明理智,在社会进化过程中,也许初级阶段是猛烈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或功名利禄的虚荣;但当社会进化到高级阶段的时候,也许追求的是精神情操或与世无争的精神宁静。“等级”与社会阶层到最后也许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茄鲞终究要回归茄子的原汁原味和本色,王熙凤和刘姥姥都将同归于宇宙的子午线上,没什么区别和两样。哦,原来只不过都是宇宙的一粒微尘而已,只是来宇宙行走的一个过程,如爱因斯坦眼中量子的光速,或牛顿头顶那个苹果滑向地面的瞬间,十分渺小而微不足道,最后都是宇宙长河一个小小的食客或过客。

刘姥姥吃茄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