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依稀记得父亲穿过一双褪了色的姜皮黄颜色的大头棉鞋,45号,比父亲的脚大得多,它老式、臃肿、土气,一点都不美观。可我就是不明白,这么一双破旧、丑陋的军用棉鞋,鞋帮、鞋里还残存着斑斑血迹,怎么会让父亲把它当成珍宝呢?
是一件小事让我知道了这双大头鞋那不平凡的历史。那是40多年前,父亲被调任农场担任副场长,新单位分给我们一户福利房,我们全家7口兴高采烈地搬进了新房。到了新家,父亲不干别的,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经母亲再三追问,才知道要找的是那双旧大头鞋,母亲笑了:“我当什么值钱的宝贝,那双鞋搬家时让我给扔了。”父亲听后大发雷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儿。父亲发完火儿,让母亲带着他一起去找,从门前的垃圾桶一直找到垃圾回收站,才把它从大堆垃圾中扒出来。父亲把鞋窠里的杂物、脏土倒了出来,又拍了拍鞋面上的灰尘,双手捧起那双大头鞋,如获至宝,大家哭笑不得,觉得这人精神出了毛病,甚至还当成一个笑话在农场传来传去。父亲只是淡淡一笑说,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这双鞋的来历。
大头鞋失而复得,父亲格外高兴,晚饭让母亲给炒了两个菜,还喝了半斤二锅头。他向家里人说起那双大头鞋和那场惨烈的战斗。
1951年1月,朝鲜的天气格外寒冷,积雪半尺多深,呼啸的北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父亲所在112师335团在平安南道云山郡一带作战。一天深夜,突然接到上级紧急命令:全团必须在子夜前抢占327高地,阻击南朝鲜的一个混成旅的北进,把他们紧紧地拴在327高地前,用我们志愿军战士的英勇顽强消耗其实力,等待主力部队到来,给敌人来个上下围歼。
为了争时间抢速度,全团必须跑步前进,也为了迷惑南朝鲜的特务,消除部队踏雪行军发出来的“嘎吱”声,部队化整为零,以排为单位,分别行走不同路线,一律脱鞋跑步,有的穿着袜子,有的光着双脚。志愿军要和敌人的机械化部队抢山头,只有靠意志全力拼搏。
那场坚守高地的阻击战异常残酷,敌人要从父亲所在的一营阵地撕开一道口子,他们集中重炮向一营阵地毯式炮轰。全营官兵伤亡很大,营长、教导员和李副营长先后牺牲。李副营长临终时把父亲叫到跟前,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行了,一连长,我命令你为代营长,你向我发誓,不能丢失一寸阵地……”父亲高举攥紧的右拳。李副营长又指了指自己脚上的大头鞋:“这是营长传给我的,你把它穿上,这是命令……”话还没有说完,李副营长英勇牺牲。
父亲和许多官兵一样,在急行军中把挂在肩膀上的大头鞋甩丢了,踏上阵地时双脚早已麻木,父亲穿上了由营长传给李副营长的那双带血的大头鞋,双脚逐渐有了知觉。鉴于全营兵力的大量减员,他及时调整了全营布防,父亲在东西400多米的阵地上来回跑步指挥。战斗异常激烈,敌人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倾泻在327高地上,飞沙走石,尘土弥漫,半尺深的积雪被炸成了一汪汪冒气的热水……父亲在指挥机枪射击的时候被流弹擦伤腹部,鲜血顺着大腿流进鞋里,通讯员要他到坑道里包扎伤口,他推开通讯员,自己从衣服上撕下两块布条,把伤口紧紧扎住,照样指挥战斗。战士们见代营长竟然如此拼命,大家群情激奋,同仇敌忾,誓死与阵地共存亡,凡是能动弹的伤员从坑道自愿来到战壕,他们都忍着剧痛,准确地端掉敌人正在开炮的两组炮位,压制住了敌人进攻的火力……
父亲带领全营打退了敌人5次进攻,为大部队到来赢得了时间。援军赶到后,和阵地部队山上山下前后夹击,消灭了南朝鲜一个混成旅,缴获了一大批美式武器。志愿军总部给一营记集体二等功一次;因父亲英勇无畏、身先士卒、指挥果敢,全营战绩突出,被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会议授予二级国旗勋章。
1954年,志愿军112师335团327高地阻击战的英雄故事登上了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的机关报《劳动新闻》,后来还成为朝鲜人民军军事院校的课堂战例教材。
每逢八一建军节,父亲在部队、机关、工厂、学校作革命传统教育报告,他自己立功受奖的事几乎不讲,倒是3名指挥员在朝鲜战场上传递染着鲜血的那双大头鞋的故事,他向人们讲了多次。父亲住院期间,原志愿军112师政委李际泰等首长到病房看望父亲时,再次表扬他在那场战斗中表现出的英勇无畏的精神和可贵的榜样作用。父亲说,还多亏了营长的那双大头鞋……
1973年5月2日父亲在弥留之际,恍惚地说:“那双大头鞋不光是保住了我的脚,它还保住了阵地,不要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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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血染的军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