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已经养成习惯每天晚上早早地上床躺平,有的时候,翻几页枕边的旧书,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也有的时候,看几页书心就烦了,也不困,就关灯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想什么时候也能去一趟瑞典,看看瑞典那几个老头儿把文学奖颁发给哪国的作家?什么时候能去美国看看海明威和杰克·伦敦的故居?什么时候能去日本买一本村上春树的签名书,顺便去一趟伊豆的温泉,感受一下川端康成描写伊豆歌女的纯情,也想起《雪国》里的火车信号灯及岛村与驹子的爱情邂逅……这样想着想着就带着甜蜜的微笑睡着了。昨天晚上,睡前翻看了几页《红楼梦》,手里捧着那本书,读着读着就停止了。我总觉得书里的人和事儿,就在我身边转悠,什么莺儿呀、蕊官、藕官、春燕等,都从清朝乾隆年间转世投胎,在我身旁有说有笑、活灵活现的。
宝钗春眠不觉晓睡醒了,见窗外五更落了零星微雨,便把睡得正香的湘云也叫了起来。洗漱时,湘云两腮发痒,又犯了杏癍癣病,宝钗知道黛玉配了许多治这种皮肤过敏的药,就让莺儿去取,蕊官也要去,想去看看藕官,两个人就一同有说有笑地去潇湘馆了。路过柳叶渚时,就顺着柳堤折了几根嫩柳,莺儿就随手编个花篮,见到黛玉时就送给了颦儿。莺儿是宝钗的丫鬟,是个心灵手巧惹人喜爱的女孩儿,《红楼梦》有一回写莺儿打络子,与宝玉的对话,写得就特别有意思。莺儿本来姓黄,叫黄金莺,后来宝钗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宝玉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六岁,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已不胜其情。
《红楼梦》写贾宝玉,总是写他见到女孩儿就犯痴呆病,在宝玉眼里,女孩子总是纯净如水,如珍珠一般珍贵。《红楼梦》书中通过春燕之口,说出宝玉心中对女人的评价,听春燕的口气,她对宝玉这个公子哥还是十分心仪和崇拜的。春燕是怎么说的呢?春燕说:“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就是女人三变,春燕借宝玉的话,说她妈和姨妈,这些老婆子晚年爱财如命,越老越把钱看得真了,这是宝玉心中对女人一生变化的总结。其实,也不是这样的,有的女孩儿年轻时轻浮一些,到老了经历人生种种磨难,反而更有修养,风韵犹存也如一颗珍珠藏在深闺人未知。人的气质和风度,与读书和修养有关系,一个脸上写满故事,眼睛里充满一往深情的女人,终不会是死鱼眼睛的。有一年去日本,看到日本老年女人都穿得花枝招展般鲜艳,再加上涂红抹粉的精心打扮,显得都像年轻人一样有朝气,我不喜欢浓妆艳抹,喜欢素颜淡雅或有一点忧伤的美。我喜欢读日本上野千鹤子的访谈,她与汤山玲子的谈话,我读了几遍都会产生许多共鸣和联想。上野千鹤子说:“女人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对方,而男人接受这种托付,承诺要让对方幸福,不管是要求的人还是接受的人,都是傻瓜。”她接着说:“男人马上就会背叛这种契约,只有女人会一直抱有这种幻想。”我最近写篇小说也写到这样的故事,男人都靠不住,都是骗情骗色的大骗子,我小说中的男子就骗单身女人堕入情网,最后,小说结尾女人才发现他是有妻子和孩子的,根本不是什么单身男,小说就以亨利“含泪的微笑”结尾,女人还要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活下去,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前夫留下的孩子,在这磕磕碰碰的生活中,既唱歌跳舞还得放飞自己,还得活出坚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女人只有自信和自强,活出自我才会越加美丽和优秀。
早晨睡醒了的时候,还在想女人三变和女人的自信、自强。这些天,窗前的竹子又长高了,直挺挺的竹干上长满毛绒绒的嫩叶来,竹影映窗,在窗下读书更像一个谦谦君子了。人不装不行,装读书人也不那么容易,真的假的也得读几本书,不能像中文系教授那样把古籍都啃破了,也得读坏几本书的封面,也许有时是淘气孙子不小心给撕破了,也算数吧,读书破万卷嘛,不读破怎行。其实,那么多藏书都是崭新的,只有这本脂砚斋评本的《红楼梦》,书的封面已经破损,书脊用透明胶布粘着,如手指受伤贴着创口贴一般难看。都快读860遍了,就是不知道脂砚斋是谁?是男是女?读书求理、求真,但脂砚斋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越读越跟自己生气,差点把自己内分泌气得失调了。也许脂砚斋真是一个女人,也许是曹雪芹的续妻李兰芳,女人三变,李兰芳的晚年不会是鱼眼睛,而是带有忧伤的眼神,批阅曹公留下的《红楼梦》,让它千古流芳,骗人留下多情的眼泪,这样看,女人也是骗子,骗人多情、痴心和心软。
女人三变,越变越让人依恋。真希望这个世界,别像上野千鹤子说的那样,男人女人都不能托付,那个承诺的契约一定要诚信守约,像日本春天上野樱花那样,开满幸福的微笑,而不是我小说中亨利式含泪的结尾。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写道:“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那年,我在日本看春雨濛濛中的上野樱花,心里就琢磨鲁迅先生这诗一般的描绘。上野的樱花真像漂浮的云,但更像日本古老俳句一样浪漫:
无人探春来,镜里梅自开。
女人如日本樱花,也如中国古老的梅花,寂寞在黄昏独处迎着风和雨,只有自己知道零落香如故。陆游的多愁善感,写下的梅花礼赞,也是写一个女人一生的缩影,我也读她和写她,为她而感叹,女人三变,那就越变越美,像梅一样越有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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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女人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