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说黄庭坚书法是“死蛇挂树”,我仔细看了看黄庭坚的《松风阁诗》里面的字,确实写得很瘦很长,但很有风骨。黄庭坚说苏轼的字是“石压蛤蟆”,我端详苏轼的《寒食帖》和《赤壁赋》,还真是上斜下伸,但不失魏晋风采。王羲之说:“字之形势……不宜伤长,长则似死蛇挂树;不宜伤短,短则似踏死蛤蟆。”苏、黄二人相互嬉戏,并不是真正挑对方毛病,但又生动形象地借王羲之论书法之笔势,把双方书法的明显特点都生动形象地画龙点睛了。
古人书写工具使用的是毛笔,写文章都是笔墨伺候,那么古人书法可能也不同现代书法家,在书案铺好毡子,酝酿好情绪,找出要写的内容,然后笔畅墨酣,或颜楷、柳楷;或赵体行书、二王行草;或曹全碑隶书、或大篆小篆,然后送装裱店,机械或手工装裱,完成一幅标准的书法作品。
古人写书法好像没有这些铺垫,应该是意在笔先,也就是先想好书写的内容,然后用毛笔一挥而就,因为没有别的书写工具,没有欧洲的大雁羽毛,没有钢笔和圆珠笔,更没有签字笔和电脑。给人感觉不是为书法而书法,而是为书写的内容而动真情实感。
比如,王羲之《兰亭集序》是他和几个朋友在兰亭赋诗,然后结集让他写个序言,他与朋友喝了小酒微醉后,一气呵成写了这篇序,有的地方写错了,干脆就在纸上涂改,如果,是今天的书法作品,很少看见在书法作品与写文章修改似的痕迹。我看古代书法,首先是书写的文字内容,本身就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美文,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再配上他龙蛇飞舞的书法,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相得益彰。从魏晋到大唐,比较流行四六句的骈文,写序或作赋都喜欢用这种文体,显得文章华贵富丽,到了宋代,文风转为朴实,华丽的文风逐渐消退了,如苏轼《赤壁赋》就像现代散文一样随意自然,更讲究文章的内涵、寓意和意境了。
黄庭坚的《松风阁诗》是他一次游览湖北鄂城县的樊山,好像还在那住了一个晚上,有感而发地写了一首诗,诗的最后想到亦师亦友的苏轼,借景抒情怀念友人,又有些禅意,后经流传,现成为世上稀世珍品。宋代的时候,虽然商业也异常发达,但不像现在这样“金钱至上”,那时,估计文人都会书法,书法也不像现在能卖钱,基本是赠送给友人的比较多。书法也不盖那么多闲章,现在我们看到的章都是收藏者的章,我看《松风阁诗》上还有“三希堂”的收藏章。黄庭坚书法笔承周越,苏轼认为周越书法为“险劣”,米芾则认为周越书法“气势雄健”和“锋刃交加”。黄庭坚书法是胸中有诗卷,不随世俗而游离和陶醉于自然山水之中。张旭、怀素、王羲之都是微醉酒后进入忘我状态,纵然挥洒而笔随意念,其书法达到出神入化的自然与神韵相宜的妙境。黄庭坚不会饮酒,其书法全在理性使笔,自然与情感在诗意中畅酣挥洒,进入一种有我或无我的参禅之境。
我读孙过庭书法理论书籍《书谱》,里面有一章节印象很深。他说,初学书法求其平正,掌握平正后又追求险绝,达到险绝又回归于平正。最后书法融会贯通成熟了,人也老了,黄庭坚书《松风阁诗》的时候已经是老年,他对人生及社会的理解已经成熟,已经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悟道年纪,所以,写出的诗文和书法也就达到了人书俱老的通会之境。
苏轼《赤壁赋》是他“乌台诗案”获释后与朋友泛舟畅游赤壁写的文章,后来又写了一篇称《后赤壁赋》,这篇书法写的是《前赤壁赋》。乌台,就是宋代的御史台,苏轼是被监察御史告发,在御史台监狱受审,御史台有柏树,乌鸦一群一群地飞在柏树之上,故把御史台称为“乌台”,“乌台诗案”就是这么来的。“乌台诗案”是因苏轼写诗被诬告,含冤在狱中受审,他嘱咐送牢饭的儿子苏迈平时送粗茶淡饭,遇有死期则送鱼。有一天,儿子有事委托亲戚送饭,亲戚好心给做条鱼送来,苏轼见到鱼惊恐万状,连忙去做赴黄泉的准备,给弟弟苏辙写了一首诀别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青山到处都可以埋尸骨,但以后再也不能陪伴弟弟一起度过下雨的夜晚了。
经历了“乌台诗案”人生打击和波折,苏轼对人生和社会看得更透了,《赤壁赋》就是把人生对酒当歌的欢乐与悲哀,人生短促与无常及精神超脱的境界都写了出来。苏轼《赤壁赋》这幅书法,如同赋文一样字态自如,变化无常,不追求定法和大巧,而显示出一种大拙与顿悟。混沌之中不失俊秀,精巧之中藏有飘逸,如与稀星朗月之倾诉,如与山水鸟鹊觅知音,如与曹孟德问短歌,如与客问客答求解脱。整观书卷,起笔如醉酒斜身于清风秋月之下,举酒邀月如窈窕诗章,渐入悟道佳境,洞箫倚歌其声如怨如泣如诉,惊天地之鬼神,孤舟翻越七月之波,诗案的多事之秋如客舟泛游赤壁之下,清风终有朗月,一片狼藉过后,东方既白是最后和最好的归宿。看到卷尾收笔,仿佛读到诗人心情豁然开朗,那笔那字早已达到炉火纯青和百炼成钢之超然和解脱。这就是苏轼的《赤壁赋》,令吾百读不舍弃卷,越品越感神韵藏之其中,天人合一的神来之笔与心交汇,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如磐石坚固,如清风轻灵,如蛟龙潜水,如秋雁高翔,赤壁之下的千里悲风,任苏子傲游,古今只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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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蛇挂树”与“石压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