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京西斋堂川的深山里，抬头见山，出门爬坡，从小就见惯了大大小小的高山沟谷。家乡的山不仅多而且美，远峰高耸，连绵无际，近梁纵横，浩如烟海。它们千姿百态，形状各异，有的似飞鸟，有的如走兽，有的仿佛刀削斧劈，有的则是温婉妩媚。家乡的山名亦很有趣，有的是以山形地貌取之，譬如十八盘、公鸡岭、一撮毛、仙女台等等；有的则是因村人劳作居住而得名，譬如贾家石塘、王家洼、李家塔台等等。
　　抗日战争时期，村里很多人都住在大山里，我家和另一家乡亲就住在贾家石塘里。这是个由许多个小洞构成的山洞，洞体宽绰深延，冬暖夏凉，山泉成溪，常年不断。我年少时随父亲上山干活，他特意带我去塘洞里观看。这里山高土沃，林繁树茂，山泉成溪，的确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可惜战事连绵，人们的生活异常艰辛。父亲说村里的大山养人，告诫我说现在的好生活来之不易，千万不能忘记过去艰难的日子。
　　家乡群生的山峦，从暮春到中秋，山体与平地的庄稼，与河畔鲜嫩的碧草，几乎是同样的肤色，皆呈现出浓郁的绿。悠悠碧空之下，形态各异的山峰似人如物，犹如鬼斧神工般的造物，展现出大自然神奇的造型艺术。山的个头大小不同，高矮胖瘦有别，形状姿态多种多样。因此，人们将高耸的山峰叫作“大山”，而把大山旁生出来的众多山包，称之为“山梁”。尽管这些山梁少了大山的挺拔险峻，却多了不同颜色的土质，多了松软的落叶和草甸，更显得灵动温婉。这些楚楚动人的山梁，与那些巍峨雄壮的峰峦，共同组成群居在辽阔大地上的特殊部落，成了固体的“河流”，涌动着层层绿波。
　　那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山梁，像树丛中常青的藤蔓，绵延起伏地向前攀爬，一直延伸到远方，延伸到天际。它们身上盖着土色的厚被，头枕着松软的落叶，显得富态灵秀，宽阔而润泽。高大的山峰是百姓的依托，低矮的山梁是距离百姓最近的山，它们与乡间的大树古宅同样的质朴厚重，呈现出陈年的温存。这些山梁与山里人家也最为亲切，它们每日里都无数次地与乡亲们打着招呼，仿佛就是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在山里人的心目中，每一座山梁，都是慈眉善目的长者，每一道坡冈草甸，都是人们向往的地方。无论乡人离家多久多远，只要看见亲切熟悉的山梁，就感觉像是到家了，几回梦回里，山梁都是他们梦境中的常客。
　　山护人，越走越近，人敬山，越走越亲。无论自然灾荒闹得多么厉害，它们总会给人们提供天然食物，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它们更是为抗战勇士提供着保护的屏障。家乡的每道山梁，都有着和人一样的乳名，那是大地母亲的呼唤，亦成为它们永不更改的籍贯。山梁与山梁簇拥在一起，与山里的乡亲交织在一起，茂密的山林维护着乡间的鸟语花香，肥美的坡土创造出五谷丰登。山梁用风骨和情怀守护村庄的溪流，育养着人畜的繁衍生息。它们用其真诚的言语和良知熏陶教化万物，洋溢着说不完道不尽的诗情画意。
　　憨厚朴实的庄稼人最知感恩，在接受山梁丰厚馈赠的同时，也用自己的辛勤和努力，把山梁装点得多姿多彩。他们像建造自家房屋似的，在山坡的土地上，深情地种植着庄稼和树木，不仅遮盖住裸露的山体，而且进行着林木养护。岁月流长，人与山互敬互爱，互帮互助，朝夕相伴，共同撑起山乡的蓝天。
　　无以平地不显山高，无有高山不知地之阔厚，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山峰，还是大山之下的低梁，它们脚下的基石是广袤的田野。山下的阔野上，不管是平整的畦地，还是层层的梯田，地中都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埂，既是田间灌溉的沟渠，也是庄稼人行走的小路，人们习惯地称其为“畦埂”。我小时候也一直这么叫，后来才知道，“畦埂”的中文名字叫“阡陌”，它有着走向上的讲究。“阡”，是指南北走向的小路，“陌”，则是代表着东西走向。在古籍中，“阡”还特指通往坟墓的道路，因而有“冢坟荒草，古今阡陌”之说。
　　乡下人种地有很多讲究，尤其是山区坡地，要考虑到易种耐活的品种，还要考虑到通风、浇灌和在田间穿行等诸多因素。每到春种时节，庄稼人便习惯地在春耕过的暄土上，用刮耙或铁锨，将地土扒堆成一条条宽窄不同，高矮不等的土埂，使两埂之间形成一块块长方形的畦地，人称“扒畦”。扒畦时，可用眼丈量土地，亦可在畦地的两端放上线，这样无论畦地多长，都能确保埂线匀美溜直。
　　一条阡陌，是沟渠的埂界，是人们穿梭田间的小道，也是鸟儿记下回家的路径。清晨，雄鸡唱响天空，一些鸟儿便扑楞楞飞到田埂上。庄稼把式常说：“勤快的人能收获，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鸟儿不光吃虫，还在地中寻觅去秋遗落的黄豆、玉米粒，然后沿着阡陌飞进树林深处，喂养巢中待哺的幼崽。由于人们频繁地往来踩踏，夏季雨水的不断冲刷，浇灌时水流的旋涮，田间的畦埂日渐变得瘦弱，地的主人便据情及时培土修补，予以加固，以保其长久厚实耐用。人们不浪费土地，在畦埂上见缝插针，种些萝卜、莴苣等菜蔬，不仅随吃随采，常吃常新，也是补充的收获。
　　如今，家乡的变化翻天覆地，“田成方，树成行，路相通，渠成网”。这里高峰矮梁，巍然屹立，沟壑衔连，四通八达。高山之下，川平野阔，阡陌纵横，高山、田园、水塘、柏油路，与山林树木醉人的绿色，构成一幅幅天然的乡景图。蜿蜒的山梁，是群山的余脉，是广袤田野隆起的根须，亦是村庄挺拔的脊梁。纵横交错的阡陌，是纯净的乡土，是刻画在大地上的纹理，也是一条充满生机的路。我忘不掉那巍峨的高山与低梁，也不会忘记自己在阡陌上无数次走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