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我总在梦中回到故乡。梦中,我像带着翅膀的鸟,与时间赛跑,想早一点回到家,在奶奶临终前见她一面。先是我像翼鸟盘旋在机场上空,暗夜里灯火与星空交相呼应。再是我大步流星往家跑,穿过荠麦青青和高粱丛,路过村口池塘和邻家小院,到家门口,轻叩门环,呼唤奶奶:“奶奶,我回来了,您快来开门。奶奶,请您睁开眼,再看看我!”
很庆幸,这梦境隔不久就会重现。正因了这场场相同的梦,即便奶奶离开我这么多年,也像她一直生活在我的老家,落日余晖中边招呼鸡、鸭、鹅和柴狗,边招呼贪玩的我回家。
奶奶此生的幸与不幸,我知道的不多,在年长邻居的叙述中,只知奶奶7岁就失去了母亲,经商的父亲总不在家,自己照看小她3岁的弟弟,没有机会上学读书。奶奶跟村里的人学了做女红,学了精细理家,十五、六岁的年纪,就有媒人踏破了门槛来说媒。其中,就有我家的一个表亲,是爷爷的堂姑,嫁到奶奶的村子,常带奶奶做针线、赶大集,拾完棉花收庄稼,汲滩街上卖红薯,白河桥下摸螺狮,待奶奶像亲闺女一样。
大概我这老姑奶奶是懂姻缘的,自我家距奶奶娘家十四、五里地,以这条线为直径,方圆几十里,村村都有她说成的姻亲。她说媒不收费,人又端正娴淑,在老家威望很高。忙完秋收牛耕犁,播完麦种浇透地,老姑奶奶就回娘家小住几日。我的祖奶奶干净利索,屋子里收拾得敞亮,老姑奶奶在我家吃住的时间就比亲娘家还多,反正回娘家就讲究个亲亲热热,这家住了那家住,这家请了那家请,这样反而更显得这出嫁的姑娘有威望、受欢迎。村子里有适龄小年轻的人家,父母就会成群结队到我家,找能说会道的姑奶奶来说媒。媒人听得高兴,见后辈们拼了命拥护爱戴说好话,就更愿意张罗事了,回娘家的这几日,就能撮合成十几对好姻缘。老姑奶奶办事稳、心肠好、说话甜,成功几率高,说成的媒大多和和美美。
给别人都介绍得这么圆满,我爷爷是她至亲的大侄,仪表堂堂、行事妥帖、识文断字,又在西安钢厂做事,在爷爷的婚事上,老姑奶奶就更经心了。我的奶奶,到了婚配年龄,虽然没有母亲的庇护,但被老姑奶奶像闺女一样教养,这两人自然是良配了。
我还不懂事时,问过奶奶:“奶奶,爷爷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扔下我们回娘家?”“哪有娘家,我早就没有娘家了!10来岁娘家就没人了,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回去干什么?”奶奶幽幽地回答我,老花镜托到鼻梁中央,透过眼镜的镜框看我,花白的发髻一丝不苟扣在脑后,绒缎面绣暗花的大襟袄齐整干净,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奶奶,爷爷有没有气过你?听说爷爷在西安钢厂的时候,有个好看的花媳妇,是不是真的?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瞒着你?我给你出气吧!”“别学人家胡说八道,传闲话。你爷爷不是这种人,别瞎说!那是有人不想让他继续干工作,给他安的罪名。”“奶奶,为什么大姑比二姑大那么多岁,为什么生完大姑,爷爷在西安七八年不回家?到底是不是把你扔下了?”“你又胡说,你又胡说……你爷爷他工作忙,回不来。”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听我问她往事,平静地回答,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波澜。
小时候,我总是把听来的闲话和自己的揣测一股脑去问奶奶,仿佛要把岁月尘封的往事刨根问底重现一遍,后来长大一些了,事情和人们说的都不一样。
逢年过节,豫宛乡村必备风干鸡,客人来了,或炖或蒸,或鸡丝或汤面。奶奶天戒,不吃鸡肉和葱姜蒜,家里伙房便开2个灶,一锅待客人,一锅给奶奶单做。烟火缭绕里,爷爷总是掌厨的那个,他不敢离开灶台半步,怕做饭的人大意,把奶奶的饭里混上葱姜蒜和鸡。
我七、八岁时,奶奶常犯眼疾,睫毛倒长进眼睑,隔不几日,爷爷就用镊子帮奶奶把倒长的睫毛清出来。奶奶腿疼,爷爷就在拉车上铺好被褥,拉着奶奶去镇上看腿。放学后,我总是背着书包去村外的河堤上接他们。那夕阳总是红得像血,我总想哭,盼爷爷、奶奶快回来,怕奶奶醒不过来,怕爷爷迷路找不到家。再后来,我远嫁北方矿山,奶奶走路已经颤巍巍的了,还总张罗着种棉花、絮被套,给我缝9斤重的床被,怕我冷。
那次,奶奶忽然就病倒了,医院里救治月余后出院,叔叔、婶子和姑姑们回来看护。回来的人多,活都抢着干,有照料病人的,就有管后勤料理三顿饭洗衣服的,也有出门采买寻医买药的,还有专门陪护爷爷安抚他的。我总出差奔波,心急如焚却于事无补,姑姑们怕爷爷难过,不让他频繁进奶奶的临时病房。那些天,他就时不时在窗外看一眼昏迷中的奶奶。
我请假乘飞机回去了一趟,到家时,爷爷正在奶奶病床的窗外趴着往屋里看,他扶着窗棂,拐杖放在一边,回头看到我,瞬间红了眼眶。“你奶奶,再也说不成话了,啥话都没留给我!”耳聋的爷爷大声和我说着,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
2025-01-03 总第18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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