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禄
　　太阳把树影聚成一个圆点的时刻，我驾着车子驶进了火村村西的停车场。
　　可能是吃午饭的原故，村子异常肃静，静得不见人影。下了车，我打量久违了的村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南那棵遒劲的老槐树。远远望去，硕大如盖的树冠依旧高耸入云，茂密的枝叶依然葱茏遮日。老槐树不止是一棵树，它是我回村后看到的第一个亲人！
　　久未还乡的我，没有急着进家入院，鬼使神差般地走到老槐树下。稠密的枝叶里打下斑驳的光，打在我的身上，打在我的脸上。顿时，回乡的温暖在心中涌起，如汩汩而出的清泉，旅途的风尘疲惫抖落了一地。
　　五月的槐花自由自在地开着，在碧亮的槐叶掩映下，槐花并不耀眼，也不像杏花桃花那般喧闹。盛开的槐花呈乳白色，那些半开不开的则上白下青，微微泛紫，像极了一串串初成的葡萄。槐花的香是纯正的，村里人习惯用槐花包包子、蒸面糕，孩童却喜欢捧在手中，大把大把地吞食。望着满树的槐花，儿时攀树爬高、争相采摘的情景跃然心头。我信手摘了两串，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又嗅，享受着槐花素淡微凉的意趣。然后，放在嘴里仔细咀嚼，一股甜滋滋的汁液豁然贯通五官，冒出了奇异的清香。
　　火村最老的槐树有三棵，两棵在村北，一株在村南。村北街中央的老槐最为年轻，树身斑迹重重，粗壮的枝干上长出层层新枝。夏日炎炎，稠密翠亮的枝叶在光照下闪现出斑斓多彩，是村人消暑纳凉的地方。村北井胡同的老槐最为笔挺苍劲，它高八丈余，宽三人合，碧叶遮荫如华盖，遒枝虬奇击苍穹。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数次扫荡，他们抓不到人便用机枪对着槐树狂扫猛射。树身弹痕累累，但无一处洞穿，老槐毅然昂首挺立。村南的老槐树龄最长，据说是村北两棵老
槐的祖爷。抗战时期，日寇烧杀抢掠，它亦未能幸免，树身被烧焦半边，形成一个焦黑的大洞。然而，树之根部又滋杈长皮，竟如新树勃发，毫无龙钟老态。
　　村中的老人说：“千年松，万年柏，不如槐树拐一拐！”说得是槐树最具顽强的生命力，甭看它们枯死半边，还是伤痕累累，哪怕只留下一条根，一枝杈，一层皮，它照样长枝生叶地存活下去！是呀，村里人历经沧桑，不管日子有多苦多难，还不是挺过来了？村中的老槐象征着中华民族无可比拟的生命力，它们究竟过了多少个年头，从未有人述说得清楚。有人说它们三百年了，有人说四百年了，有人说翻一巴掌也打不住。我小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过去了，它们还是这个样子。听老人讲，它们年年代代都是这个样子，爷爷的爷爷，爷爷之爷爷的爷爷，小时候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老槐树恪守着诸生平等的神性，在它的眼里，村民都是它的子孙，无论多大多小，无论多好多不好，也都是它的孩子。古往今来，村人视老槐为神树，这已是不宣而知的秘密。早先很多驱魔辟邪的民间祭祀都在它身下发生，随着时代变更与科学的发展，这些求福祛灾的活动尽管渐失，却并未殆尽。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伯父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在夜深人静时，在老槐树下点起用油浸泡过的灯花，虔诚地跪地祷告，祈望老槐庇佑我。打那以后，我的身子骨竟然真的强壮起来。
　　童年是清贫的，心底却充满了欢悦。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和小伴们聚在老槐树下，听老人聊斋拉古，听文化人讲三国、杨家将的故事。那些雅俗的故事滋养了年少时光。月光如银的时候，我们在老槐树下捉迷藏，逮萤火虫。我们把那些屁股后边闪着莹光的虫子放进瓶子里，举在头顶上晃动着，一闪一闪地点亮心中的梦境。
　　抗日斗争时，一位八路军干部来到村里，被汉奸告密后，日本鬼子很快包围了村庄。这是位令日寇闻名丧胆的人物，曾多次重金悬赏而不得。他在群众的掩护下，从村北跑向村南，敌人对他紧追不舍。到了老槐树下，前边突然冒出了敌人。眼看在劫难逃，他急中生智，闪身贴在烧焦的树洞处。说来也怪，鬼子汉奸直杵杵地冲过槐树，与这位八路干部擦肩而过，却失之交臂。村人说，鬼子汉奸生就得是长虫（蛇）眼，只能直视，拐不得弯。有人说，不是小鬼子眼瞎，是老槐树佑护了好人！
　　村中的老槐是明眼的长者，它目睹着村人的风雨过往，亦见证着村子的变迁发展。乡下人打心眼里热衷两件事：一曰送子上学，望子成龙，企盼祖坟“冒青烟”；谁家的孩子考学出去，哪怕再不济也是光宗耀祖。谁家的孩子在外工作，做父母的便挺胸昂扬，走路都带着风响。二曰“房角子、地头子，乡村人的命根子！”说得是房屋和土地对乡下人的重要，种地产粮是农人之本份，亦是生活之必需；房屋院落一家之居，房根屋角寸土必争，街坊邻居常为此生发口舌。
　　改革大潮涌动着人们心思，很多父母不再主张孩子多读书，而是攒下钱来建房子，为自己也为儿女。房子看得见，摸得着，有了房子，心中踏实，脸上有光；有了房子，儿子能娶房好媳妇，女儿能嫁个好人家。于是，村人大兴土木，一片片新房如蜂筑巢，盖在山川里的良田坡地上。
　　曾几何时，山村人固守家园的观念动摇了，人们不再精心打理田事，似乎离乡谋生是最好的出路。有的进城打工了，有的在城镇购置了楼房，把陈房老院仨瓜俩枣的钱就卖掉了。我到过家乡的不少村子，有的已经搬空了，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好似暮年失语的老人，默默地呆立在夕照里。白日里，宽阔的河滩里只有廖廖几个老弱妇孺凑在一起闲聊。夜晚，还不是很黑的天色，许多院落已关门闭户了。村夜寂静，微弱的灯光告诉世界，这里还是村庄，还有人烟。熟悉的家园生疏了，我心灵亦变得孤寂，似乎追寻不到儿时欢悦的记忆！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繁华，村里的风景也越来越诱人。村里开发山水资源，兴建了旅游景点，打工的人们相继回来了，把汗水洒在故土家园。荒芜了的土地长满了庄稼，送子上学的车子载着欢笑，载着希望驶进了校园。村里建起健身广场、街心公园、文化礼堂；村人兴办农家乐，自种自收的农家饭菜成为城里人的向往。村里游客如溪流，山南的、海北的、京城的、本地的，源源不断地往来去返。村子不再孤寂，美的像幅画，陶醉了客人亦陶醉了游子！
　　我站在老槐树下，风从远处来，带着眺望的风情，拥着和煦的温馨，弥漫着老槐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