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禄
　　黎天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落落大方地走进杨斌的办公室。仰坐在宽大皮椅里打瞌睡的杨斌稍一打愣，立刻蹿到门口，夸张地喊起来：“哥！你可想死我啦！”
　　沙发前，古木雕刻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套古朴典雅的高档茶具。水开了，沸腾的水在壶中翻滚，强力的热气从壶嘴中喷薄而出，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杨斌提起水壶，在紫砂壶上哧啦一浇，又取下壶盖，倒入沸水，轻摇几许，将水泼掉。他拿起木勺舀起一撮茶片，正要投入壶中，却被黎天拦住了：“用玻璃杯吧，透明！实在！”
　　杨斌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将茶叶投入玻璃杯中，用沸水冲之。立刻，扁压的叶片如沐浴春风，翻江倒海般地浮动。看着浅绿淡黄的妙水，望着似彩流霞的芽片，杨斌开心地笑了，笑着将茶杯端放在黎天面前：“哥！您请！”
　　黎天微微一笑，轻轻端起茶杯，放到鼻口浅闻了几下，连声赞道：“叶片幽雅飘逸，汤色碧绿清黄，袅袅茶气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好茶！好茶！真个是上好的龙井！”
　　杨斌微愣，立即面现得意：“哥，此茶正是明前甲级龙井！”
　　“兄弟，茶叶虽好却少了山泉，不免稍显遗憾，可见物不分高下，成败全在人之心境使然！”
　　“哥，此处虽无山泉，茶却是少见的珍品，您就将就些吧！若不来，小弟还真不敢自饮！”
　　“杨副总！你以此茶待我，似乎有点暴殄天物？”
　　“哥哥！您若不来，小弟还真不敢自饮，除却兄长，别人岂能有此口福乎？”
　　黎天大笑：“兄弟，叫我好不面热！我冒昧讨扰，你破费名品，不说我占了你的便宜，反倒像是你沾了哥哥我的光？妙哇！既是诚心相奉，我岂能亵渎珍品，自当一饮为快！”
　　“那是！那是！”杨斌春风得意：“老哥！您是见亦难，请更难，既然到了兄弟这一亩三分地，当以茶代酒，浮它几大白！”
　　黎天双手擎杯，轻呷一口。“噗哧！”他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打了个激灵，一口茶井喷而出。
　　“怎么？烫着啦？”杨斌想笑却没敢笑，心想：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毕竟土包子一个！
　　“呀！”黎天惊呼：“这茶怎么这么凉呀？”
　　“哥，搞错了吧，现沏的热茶，怎么会是凉的呢？”杨斌不笑了，差点就说出你有病啊！
　　黎天看了看茶杯：“哟！还真的冒热气呢！可我这心里发凉，拔凉拔凉的！”
　　“哥，心静茶自凉，凉心饮热茶，这是补哇！国人爱讲中庸，凉热互补，岂不中和乎？”
　　“杨副总！凡事嘛，凭得就是个感觉，我这心底发凉，嘴跟着心动，感觉这杯热水就成了凉茶。就像见到一个打心眼里不想见的人，尽管他给你一把糖块，岂能尝出甜味来？”
　　妈的！玩隔山打牛哇？杨斌终于咂磨出黎天的用意，他是在怀恨三年前的旧事呀！
　　天成房地产开发公司是省里最大的一家国企，杨斌大学毕业后慕名求职，被分到天成市分公司市场部部长黎天的麾下。他初出茅庐，几近一张白纸，在黎天帮助下很快站稳了脚跟。一次年终述职，杨斌有了升职的机会。但他的业绩摆不上台面，便向黎天婉转地表达了心意。黎天慷慨地从自己业绩的蛋糕上切下一块，杨斌如愿以偿地升为开发部部长。
　　企业的竞争是残酷的，残酷的犹如战争。为扩大业绩，开发部作了一项大胆虚妄的决定，导致企业近千万元的损失。杨斌心知肚明，这次失败，完全是自己急于求成，盲目决策造成的。他不甘心丢掉已有的位子，更不愿承担失败的责任，偷偷地把市场部调查的数据作了多处更改，悄悄上报总部。于是，责任归咎于市场部调研数据不准。
　　黎天的心情是复杂矛盾的，尽管他仍坐镇市场部，除扣发半年奖金外，没有受到更多的处罚，但对杨斌的小人所为却嗤之以鼻。他完全可以为自己澄清干系，但不愿杨斌丢了饭碗，更不屑把事情搬上桌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掐个你死我活。然而，黎天的大度并未唤醒杨斌的良知，反而自鸣得意，暗自嘲笑黎天的愚拙。
　　不久，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传到杨斌耳朵里，总部拟从他和黎天两人中提拔分公司的副总经理。杨斌寻思，论年令学历，自己与黎天都相差无几，但业务能力与业绩则远逊于人，若公平竞争，自己希望渺茫，甚至毫无可能。
　　杨斌的活动明显增多了，该不该请示的事情，都找领导当面请教，事后必汇报结果。他那句“在您的教导下，我幸不辱使命，感谢领导栽培，请多多指教”的话，在员工中广为笑传。在职员中，他请人吃饭聊天的次数明显多起来。一次酒过三旬，他看似很不经意地说：“有人看见黎天部长常去洗桑拿，不知泡得什么名堂？哦！还有人说，夜半常见美女上门，福气呀！嗨！瞧我说这干啥？谁还没点个人爱好？”
　　总部考察组的人来了，在征求意见时，问杨斌：“听说黎天的生活作风很不检点，你怎么看？杨斌故作矜持：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不过，整点心血来潮的事也并非不可能，既然众所纷纭，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总部考察组的人走了，黎天也走了，平职调到总部。杨斌提职了，升任分公司副总。一年后，分公司经理升任总部副总裁，杨斌主持分公司工作，却未能冠以总经理的头衔，甚至连个‘代’字也没给。
　　冬去春来，两度寒署，杨斌就要任命为总经理了，心怀怨气地等待终于有了着落。定酒店、购礼品，他早早就做好了恭迎钦差的准备。不料，上门的却是他不愿看见的黎天，这个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不但来得不是时候，竟然还对自己冷嘲热讽，心里不由暗骂，妈的！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杨斌心里怒着，脸上笑着。黎天毕竟当过自己的师父兼兄长，毕竟当过自己升迁的阶梯，此时翻脸不啻有忘恩负义之嫌。小不忍，乱大谋，一旦任命下来，我便是一方诸候，他能奈我何？
　　“哥！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敢情你是不愿看到小弟呀？”
　　“杨副总！你咋像三国里的司马懿，总爱疑心生暗鬼呀？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
　　杨斌心里极不痛快，脸上仍笑意盎然：“哥！不是小弟多心，您把热茶当凉水，分明是责怪小弟不念旧情，人走茶凉嘛！”
　　黎天呵呵大笑：“杨副总！人走茶凉，是自然规律，人走茶不凉，岂不成了怪事？但是，原本热气腾腾的茶，非要弄些手段，故意让它冷却变凉，那就另当别论了。”
　　杨斌似有所悟，是否是以前自己那些不大光明的事败露了？看看黎天依然沉静平和，感觉自己真的是疑心生暗鬼了，既然他不捅破，我何必去撕这层窗户纸？笑笑说：“哥！这会儿的茶怕是真的凉了，要不要换杯热的？”
　　黎天摇摇头：“兄弟，看样子，你不像是专门等我，这上好的龙井怕是另有所用吧？”
　　杨斌脸有些红，打了个愣儿，说：“你是我哥，亲哥！哪有专门不专门的？不过，总部的确有人要来公司考察。不管他，咱哥俩好久没见面了，就边聊边等吧！”
　　“是人事任命吧？这可是你朝思暮想的大事，怎能漫不经心呢？”
　　“哥，不瞒你说，我主持这摊子都两年了，不在其位还要谋其政，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呢！既然总部不急，我又急个什么？这个总经理就让它空缺着吧！”
　　“兄弟”，黎天站起来：“我，这不是来了吗？”
　　“你？是来宣布任命的？”
　　“不！是来填补空缺的！”
　　“我，我这几年算啥？”
　　“杨副总！凭你的能力，足以创出一番辉煌业绩！总部给了你两年机会，你却养尊处优能为而不为，依旧贪人之功行如鼠窃，怨得谁来？”
　　“哥，我，我咋办？”
　　“兄弟，愿留下，茶凉了自可再热，若另谋高就，自然是人走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