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册里珍藏着一张伯父挑粪桶的照片,每当凝望照片上伯父慈祥的笑脸时,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的伯父王朝政1906年生于门头沟下清水村。因家境贫寒,10多岁就随爷爷扛长活、打短工、背大脚。背大脚(也叫背子手)就是将有钱人家的山货用背篓翻山越岭背到城里卖掉,再背回有钱人需要的生活用品,挣得是“脚钱”。
伯父不但生性憨厚,对人热情、为人随和,还是村里戏班的主要演员,主攻青衣。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就听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妈说:“走,看王朝政的王宝钏(大登殿)去、看王朝政的秦香莲(杀庙)去。”晚年农闲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找伯父学戏,伯父不识字但记忆力强,好多戏文都在脑子里,伯父带出不少徒弟。1955年,生产队烧灰砸石头,碎石崩到伯父的右眼中,因无钱医治,导致右眼失明。1957年,村里来了北京大学的下放干部,还带几位“右派分子”来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生产队也给伯父派了一名叫陈炎的“右派分子”跟伯父一块劳动。接触几天后,伯父对伯母说:“人家老陈是大学教授,会说好几个国家的话,就因为给领导提意见给打成右派了,咱可不能瞎地黑介地使人家(用人狠的意思)。”伯母也说:“他们干不惯农活,多照顾人家吧。”每天陈炎教授跟着伯父下地干活,收工时伯父总让陈教授背半篓东西,而伯父的背篓装的满满的。时间久了,他们俩人也建起了友情。陈炎教授返校以后,还两次来下清水看望伯父和乡亲们,陈炎教授说:“下清水村是他第二个故乡。”
1960年,我上六年级,有天晚上伯父从生产队开会回来对伯母说:“今儿个开会,队长说从咱队抽一个人负责学校厕所掏粪工作,半天没人吭声。我就说不就臭点吗,我去。”我正在旁边写作业,就嘟囔着说:“假积极。”伯父听到后提高嗓音说:“你咋说我假积极?当时谁都不吭声,你爸是村干部,我得给他长脸呀。”我一看伯父生气了,吓得也不敢言语了。伯母说了我几句,又劝了伯父几句,伯父当时也就没再说什么。几天后,伯父与其他队的人挑着粪桶拿着粪勺去学校清理厕所了,然后将大粪挑到村外的粪坑里,每天往返数次。有一天傍晚,伯父收工回来,兴冲冲地对我们说:“今儿个挑粪走在公路上,一群放学的丫头见我们挑着大粪捂着鼻子往一边跑,正好有一辆小汽车开过来,有个人探出头来说她们,坐小汽车的肯定是大干部,人家都没看不起咱这挑粪的。”伯父干得更起劲儿了。有一天,伯父拿着这张照片回来说公社的人给照的,伯母高兴地将照片放到墙上的相框里。
1981年,我将76岁的伯父接到城里小住些日子。我陪伯父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中南海毛主席故居、丰泽园、光绪皇帝住过的瀛台、故宫博物院等。最让伯父开心的是在广和剧场看了河北梆子剧团演出的《王宝钏》。回家的路上,伯父跟我讲:“咱村戏班人少、行头也少,演不了整出戏,只能一段一段地演,今儿个的王宝钏看的真过瘾。”弟弟来接伯父了,我们又陪伯父开了次“洋荤”,在新桥饭店吃了顿西餐。伯父此行非常开心,没想到这竟是伯父最后一次来京。1985年元旦刚过,伯父病逝。我在整理墙上的相框时,看着这张伯父挑粪的照片,凝视着从小把我们姐弟抚养成人的伯父,眼泪一下涌出来,为当年不该说的那三个字感到羞愧,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伯父当面道歉了……
又到清明,我想向天堂的伯父大声地说:“伯父,我错了!请原谅您不懂事的女儿吧!女儿永远感谢您二老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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