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村口，不知是客人还是主人，四周的景物似曾相识，又似乎不是当年的模样。山比以前葱茏了许多，恍惚离人也近了，身边的村庄却感觉离人很远。听不见往昔的鸡鸣狗叫人声嘈杂，周围悄无声息，仿佛是被尘世遗弃的角落。
　　祖先创业的遗迹还在，层层叠叠的窄条田依偎着山坳，早被荒草淹没。一人多高的石陇堰年久失修，塌了许多豁口。这不知是多少辈祖先的杰作：山里的石头除了砌房子，几乎全被他们弄来垒石堰，然后开山取土造田，梯田依次往山上攀升。这就是养活了几辈人的饭碗，我出生在这里，当然也包括我。
　　为数不多的石板房上长满了蒿草，随风摇曳着，老街的石缝里居然也开出了无名的野花。儿时却不见它们的踪迹，即便有，怕也早夭折在蒙童的手心里，消失在记忆深处。如今它们肆无忌惮地蔓延着，灿烂且逍遥，像是骄傲地挑衅：我才是这儿永久的主人。
　　北崖酷似一匹断头的巨马，依然威武地屹立着，它离村最近且属它最高，儿时便常常望着它出神，幻想它跌进山崖的头要是能回来该多好。每年的大年初二，一条街的孩子总要成群结队去爬一次，站在最高的“马脖子”上远眺，周边的几个村一览无余，指点辨认着自家的房顶、学校、场院……它们变得砖头那样小，街巷里的人像游动的蚂蚁，欢叫嬉闹够了，才心惊胆战地相跟着从极陡的后山下来，像是了结了一年的心愿。
　　北崖根的几个褶皱分别叫炭窑洼、大北塂、小北塂，再往东就是大东尖儿、小东尖儿，直到大寒岭脚下的岭根，它们分别被几道山梁隔开，满塂的梯田还有核桃树。这些地方承载着我儿时的记忆，过往的酸甜苦辣，拾柴禾、捋榆叶、拔猪草……我熟悉通向这里的每一条羊肠小道，知道哪个塂里有梨树、海棠树、桃树，哪个塂子里有殷红的珍珠般的山丁子，甚至记得哪棵杏树是甜杏还是苦杏、红杏还是大扁。每年春天它们才有豆粒大就成了我们舌尖上的美味，可我从来没尝过果实成熟后的滋味。
　　成群的孩子嘴太急了。
　　春日，杏花还没谢，地堰石缝里就钻出无数嫩嫩的马兰苗，薅下来直接就往嘴里塞，它的根学名叫沙参，我们叫马肉，剥了皮白白的，有股甜丝丝的清香味，吃完嫩苗再用树枝把根挖出来，胡乱地一剥就像吃真肉那样香。地堰根儿长得最多的是妈妈棵（地黄），墨绿宽大的叶子金黄的根，开出的花酷似一只只带花边的酒盅，上半截儿红下半截儿白，一边高叫着“老头儿喝酒！”一边争抢着揪下来，放在唇边像喝酒那样“嗞儿”一嘬，一小股说不出的清甜瞬间在舌尖漫延开来。这清甜让人回味，似乎至今还在唇齿间流连。
　　蒲公英开花的时候金黄一片，花谢后顶着一团团柳絮似的绒球，带着蒲公英的种子。小心地摘下一株，放在嘴边轻轻那么一吹，无数洁白的小伞花瞬间在空中飞舞，带着孩童的好奇和遐想，飘飘悠悠到很远……
　　白露一过，村里地里核桃树上的核桃笑开了花，一阵秋风扫过，哗啦啦的核桃雨此起彼伏，满地滚的鲜核桃像神仙洒落的琉璃球，诱人又馋人。大人们忙着核桃秋，一条塂里到处是噼里啪啦的竿子响。孩子们也按捺不住馋虫的勾引，撵在大人屁股后边串核桃，收过的核桃树底下总有和人捉迷藏的“漏儿”，不留神踩上去就滑你个跟头。它们单个或结伴躲在大大的核桃叶底下、草窝子里、石头缝里……别看大人看不见，小孩子们敏锐搜寻的眼睛可尖着呢，手里木棍扒拉着，脚下不停扫探着，衣兜装不下就塞到扎紧的背心里，直到天黑看不见才回家。
　　学校散落在村子里，全村都有读书声，租的危房遇上下雨就停课。冬天轮流生炉子，两个人一组，轮到谁那只小小的火柴盒就交到谁手里。兴奋和激动不亚于盼年，自然一宿也不敢睡实，唯恐误了神圣使命，三星高挂就急急地爬起来喊同伴，干秸秆和柴禾早备好了，直到把它们烧完，火光照亮整个教室，满屋里乌烟瘴气，课桌上落满灰尘，炉子烧得通红天也不亮。谁家也没有表，大人也没法掌握时间。等天亮回家吃饭，回来发现半炉柴灰阻隔了炉门的空气，忙活了半宿的炉子还是熄了。
　　少年的欢笑，青年的迷茫向往，无数的幻想梦想，都在这里生这里长。山外的精彩世界，明天、未来，未来、明天，怀想憧憬陪伴入梦乡。哭过、笑过，挣过，盼过，一切都留存在这里，被山记着。
　　街上看不到一个孩子，就算有，也会“笑问客从何处来”。偶尔遇见一位老人，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几乎辨认不出，先端详半天，再感慨万千，寒暄、问候，乡音乡情不掺半点水分。街坊路是新铺的，总感觉没有当年的石板路顺脚，家家庭前冷落蛛网封门，一把锈锁封住了昔年满院的笑语欢声。
　　曾经，小山村养育了多少人啊，村庄周围沟沟塂塂全是绿油油的庄稼，秋天场院里机器轰鸣，社员们白天干活儿，还要早战晚战夜战地加班。喷香的玉米粥、小米饭、东岭的土豆、南坡的南瓜豆角、西沟的萝卜白菜……离开后再也没品尝到相同的滋味。
　　通往井台的两座石拱桥被黢黑的煤矸石掩埋，两眼清亮甜润的古井早已干枯，千年的古村落，生命之源断了。人渐渐走出村庄，先是男人，然后女人、孩子，为了生计为了生存为了血脉相连的下一代。
　　没了人气的小村渐失生机，荒草侵没了院落，霸占了房顶，百年的老核桃树枝枯叶黄，当年不见一棵草的庄稼地荒芜一片……走不动的老人是村庄最后的守望者。
　　家园故土在苍凉中战栗.....
　　不过几十年，时光竟如此无情，此刻才明白，当年迈出这个村口，就已经告别了一个田园牧歌时代。吕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