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禄
　　猴年的“小雪、大雪”全都不见雪，鸡年过了“雨水”才迎来了一场不算小的雪。或许，正因为它的姗姗来迟，才更讨人欢喜。这场期盼已久的雪，尽管不是纷纷扬扬地潇洒，亦没有铺天盖地的豪壮，却也积雪凝寒，令人遐思无限。
　　那是1963年冬的一个凌晨，漆黑无光的屋子里有些发白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赶忙从被窝里爬出来，推门一看，哇！好大的雪！原来，它们是夜里趁我睡着了的时候下的，下的悄无声息。人总是这样，心中有了记挂，睡觉便睡的不踏实。屋外的皑皑白雪映亮了窗纸，也欺骗了我的眼睛，害得我起冒了五更，以为天快要亮了。其实，才夜里一点多钟。
　　看着地上厚厚的雪，我呆愣愣地踟蹰不前。本来说好了的，今儿个要进城去北大医院，看望住院的母亲，她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了，今天上午就要做手术。本来打算坐长途公交车，从火村口到雁翅去坐火车，到了西直门再转乘汽车就到了。没想到老天爷如此捣蛋，把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那会儿交通不便，进山的长途车每天只有一趟，误了钟点便隔了夜。怎么办？这么大的雪，长途车肯定没指望了，腿儿着了不说，既便走到雁翅火车站，怕也很难赶上钟点，术前到医院肯定不赶趟儿了。为尽早赶到城里，我决定徒步到落坡岭，乘火车至永定门，再换乘汽车去医院。这一绕就是六七十里，而且是夜间，雪路孤身一人。
　　那年冬天，我还不满十四岁，我真的为难了，父亲要是在家该多好呀！可是，他陪着母亲进城了，家里只有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是家中的长子，算得是个大人了，父母不在身边，自然该有所担当。我知道，能否兑现诺言与天气无关，坚守的是诚信！如果，定好的事打了耙，愧对母亲不说，弟弟妹妹往后怎么瞧我？况且，城里还有北京大学那些与我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叔叔、阿姨，尽管他们离村已久，可那份情谊未变，此次母亲生病又得以他们照顾，真的好想他们呀……
　　1957年，全国开展了大规模的整风运动，由于反右派斗争被严重地扩大化，致使许多无辜的人遭到冤枉。这年年底，北京大学的一批下放干部和下放教师，戴着右派的帽子，带着委屈和压抑来到火村，进行劳动改造。这些人以为，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厄运。可是，村人并未把他们当成另类，无论生产生活都对他们格外加以照顾，对他们充满了信任和尊重。淳朴的村风，热情的民众，使其活出了快乐与尊严。他们投桃报李，用自己的知识，帮助村里筑坝截流，开山引水，修电站、建礼堂，实现了村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愿望。
　　我家院子的南屋住了四个“右派”老师，每日里父亲为他们烧炕送水，和他们一起聊天，讲村里的历史和变化，讲村人抗日斗争的故事。母亲亦有似火的热情，谁的衣服脏了破了，她立即拿去浆洗缝补；哪个人头痛脑热了，她立马儿去抓药请大夫，然后必端上一碗亲手做的热汤面。
　　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还不谙世事，更不知人为何要分三六九等。我愿意跟这些“老右”们一起玩耍，一有空儿就往他们屋里钻，听他们那些精彩而总也讲不完的故事。父亲有事脱不开身时，烧火送水便成了我责无旁贷的任务，大家同院而居，相处的像一家人。
　　母亲病了，需要做手术，家里生活拮据，村人亦不宽绰，想借钱都难。可是，母病不能耽搁，全家都十分着急。回校后的北大老师得知消息，立刻将母亲接送到北大医院，又通知当年来村的诸多干部老师，大家热情探望，悄然出资，凑集了母亲全部的医疗费用。在我家院中住过的四位老师更是热心，轮流送饭送汤，替换着值班看护，这些情谊深厚、患难与共的朋友，都如此热心慷慨，作为人子的我，还惧怕走几步路吗？
　　我踩着雪，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村庄。从迈出的第一步起，便知道再也没有回头路。我走的齁急齁急的，天上依然飘着零星的雪花，头发眉毛挂上了一层霜，脑门上却沁出密匝匝的汗水。我不敢停歇，脚下咯吱咯吱，嘎巴嘎巴，衣袖也磨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白天毫不为人察觉的声音，夜间却响得恁地夸张，无形中增添了内心的恐惧。我不时地回头张望，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好在覆盖大地的皑皑白雪，把天空映衬的发亮，不然那神秘阴黑的夜路，真的会让我毛骨悚然！
　　记得父亲说过，人心无鬼自刚强，怕些什么呢？我不再回头张望，大步地向前走！
　　天地，在雪的声音里显现出来，山峦、树木、河流，尽管披上了银纱，依然隐约可见，显得旷远浩大。那是静谧的、雪的幕布所映射出不同寻常的美！我静默而急促地走着，雪地上呈现漫无边际的波纹，似乎步入了银光闪烁的沙漠。
　　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茫茫四野只有我在吃力乏味地蠕动。一切都是安静的，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粗喘的呼吸声。我仿佛已然置身喧嚣之外，其实，这不过是在夜里。
　　雪，如此狂野了一宿，仍然意犹未尽地飘飞着。我，浑身乏力地走着，咬紧牙关苦撑着，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疲惫。望着甩在身后的串串脚印，顿悟到鲁迅先生关于路之说的精辟！是呀，世上本无路，只因有人走过了，它才在人们脚下拓展，伸延！
　　下雪不冷雪后寒。雪是温柔的，轻轻地抚触着我的脸庞，似是对我年幼心灵的安慰。即便此时天是十分寒冷的，我亦不会觉得，因为心里有一团火！我呼吸着雪的气息，那种新鲜的、晶莹的、冰澈的气味，仿佛暑天吃到冰激凌般地过瘾！
　　我，就这样静谧地在雪夜中行走。就像穿越遂道，无论遂洞内的路有多远，无论有多少沟沟坎坎，我不拐弯，不回头，一直坚持着朝前走，追逐着出口的亮光！我，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不知淌出了多少汗水，更不晓得走了多远的路程。似乎，不是我在走，是那静谧的雪夜在静静地挪动，在悄然间行走！
　　天亮了，雪停了，疲惫不堪的我终于走进了火车站。旋风忽来，日头升上灰色弥漫的天空，像悬挂着的剪纸，似圆圆的气球，显现出淡淡的橘红。天光荡漾，我心荡漾，虽然没有霞光万道，心中却一片明媚。屈指而算，我竟然孤单单地，在静谧的雪夜里，奇迹般地走了七八个小时？
　　呜——呜——！火车的汽笛长鸣！那一刻，我有些得意，有些自豪，似乎忘掉了先前的恐惧，忘掉了行走的乏累。我，信守了诺言，战胜了雪夜，更战胜了自己！
　　窗外，依然飘着雪花，洁白的光芒映亮我的眼眸。说实在话，回想雪地的那一夜，让我刻骨铭心，真的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若是再来一次，我，还能有那份胆量和毅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