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对古诗喜欢了起来，那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那时候还是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一个大书柜子，里面藏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放置在卧室里，老式的柜子，书籍码得整整齐齐，父亲惯于练习书法，便置有桌案和笔墨，古旧的书香气穿越了尘世的喧嚣，窗外梧桐树的枝能探到卧室里，父亲便在桌案前写字。
　　那时，做得最多的便是看父亲写作、研磨。父亲颇有些老式文人的气质，爱舞文弄墨，除去画画，几乎琴棋书皆能操之一二。过年时写对联，街坊邻居和亲戚们都会来向父亲讨要一副春联，贴在自己门前换掉去岁的旧符，父亲是来者不拒，慷慨赠送，父亲对于写对联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痴，绝不从书中抄袭文字，非得一字字诹来。那些平平仄仄的句子，读来琅琅上口，每每父亲写字，我都要在一边为他整纸晾字，父亲在红纸上叠出整齐的米字格，笔在红纸上蔓延出如游龙一般的墨迹。
　　或许对于古典文化的欢喜便是从这时开始，像无数条灵动的红鲤，一点点游进心中。于是拼了命地看书，仿佛入了魔怔，窝在课桌上背诗、窝在被窝里背诗，少年的记忆如同海绵，大约读几遍，就已烂熟于心。
　　年少的我心性有些幼儿的痴，看戏曲里的浅吟低唱，配着极其好听的曲子与词，仿佛世间便再没有比这好听的，由此上学走在乡间，总会将学到的诗词吟成曲子，还会披上床单和纱巾，盘上发髻，口吐诗词，装一回古人，少年时乐此不疲的游戏，以至于被父母撞见几次，莫不道：“这姑娘真是入魔了。”
　　总觉少年，从父亲的诗词墨色里熏陶起来的爱好，不仅仅只是读几句诗词，甚至十来岁的我开始学绣花，自己描花样子，做荷包，我耽于这些耗费光阴的事，沉醉其中。偶尔又迷上剪纸，细细地绞出各种美丽的图形，用白纸做底，将剪纸的花样贴在上面。而父亲似乎已经对于我的兴趣见怪不怪，些年之时，我学画已经有些岁月，父亲便为我刻了一方印，只差没有取个字号，来疏解我对于这些无用之事的痴迷。
　　父亲手巧，拓字做匾，木工活，手工活皆可为之一二，父亲爱种花养草，于是我也爱，父亲爱拉胡琴，于是我也爱听，父亲不禁我们看杂书，于是我上至红楼梦，下至安徒生童话都一一看过，父亲爱看风景，于是我也喜风光无限，年少时背着书，在竹林玩耍，忍着蚊虫叮咬去看翠竹，春天去攀折满山的杜鹃和栀子花，在花间穿梭，攀折花枝来尝，走很远很远的路，去看狮子山上的水晶石，渴了，掬把山间绕道而下的泉水，清冽而甘美。去山上挖野石兰，用河水濯洗脚丫，总觉世间之美好，莫过于年少的岁月。然后写一些莫名奇妙的词句和诗句，写别人、写自己，极大多数都是在愉悦自己。
　　大抵年少的时候一腔热血，一头扎进去好比鱼游进了大泽，比如诗词，爱了这么些年，读了这么些年，整整17年的读书生涯，10年的画画生涯，我用掉了最美好的人生，些年之时，看央视诗词大赛的点滴，突然记起那些年读诗背诗的日子，可是好像在瞬间，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李白的任何诗了。
　　年少时琅琅背诵的，美不可言的句子，似乎就在瞬间，急流勇退，显现出一大片荒芜的河滩。而我站在岸边，即使弃鞋追逐浪花，却再也不能放逐心中的红鱼，摇曳在年少的时光里。无力的呻吟，始知年少时读过的书，都交给了岁月。
　　那些长河落日，寒塘鹤影，岸芷汀兰，大概都交付给了那个少年的我。而这些无用的诗词，已渐行渐远，只潜伏在心灵深处，在无人时涌现些许的光芒。
　　成年之后，成家之后，依然死性不改。玩女红，学烹饪，玩园艺，画画。春天翻山越岭只为看一株野花，早晨翻越山隘去看日出，直到儿子出生，带着他一点点认识山花野草，攀越着高高的山槛，他走我便牵着他的手，他累了我便驮着他。带着全家的人去寻一截木头，只为培育满屋的多肉。做发钗，玩工，为儿子做面具，写一些自以为是的文字。
　　为买一把二手的琴，跑很远的路，跨越半个城市扛回家。这些事情，大都是正经人眼中的闲事，无用之事，浪费光阴，且又损耗巨大，有时也难免大量的金钱投入。然而之后并没有任何收益来回报于你。耽于这些无用之事，这些年我几乎都这样走过。除去为养家糊口辛劳，平生大多时候不过是带着儿子做无用的事。
　　作为取悦自己的方式，将无用深植于心，却是我当下最有用的生活。为梦想与家庭或许牺牲了一切，不再拥有肆意而为，想走就走的勇气与决绝，余下的生活，消遣我骨子里有些随意的精致，便用这仅剩的欢喜来消磨余生，却未尝不是一种豁达。
　　年后花了些钱，买了一把古琴，其实没什么用，不能吃喝，甚至还占地，但我贪慕于古琴音色，便放置在花木之间，偶尔用新学的指法弹奏，自然不成曲调，却让我想起幼年学画的时候，有一种专著与淡然莫逆在周身，或许不过是在弹自己的心房，奏自己听得懂的曲子。
　　都是无用的事，却不知道能不能坚持，总是这样信心满满，之后又穷途而归，仿佛小半生都如此而过，一边怀抱热望，一边不断消亡。这些无用，坚持下来的，又有几桩。
　　我用买衣服首饰的钱去买一把古琴，用买化妆品的钱去购一盒颇贵的颜料和书籍，只是没人知道，我愿意没有一切奢华，却不能离弃我所欢喜的无用之物，去做自以为是的无用之事。
　　我心中的月亮是唐诗中的月亮，用彼年之华资来赊购对生活的有趣，便见花不是花，观月不是月了。
　　大抵这一生，都要带此无用之事走过生命的关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