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禄
　　回到家乡的老屋，整理杂乱的资料，无意中发现一篇题为《父亲的歌》的文稿，作者李小刚是我的挚友，这是他为缅怀其父李兴民而作的文章。尽管与他已久未谋面，乍然看到他写的东西，油然地勾起我不尽的回忆，心里涌动出一种自然的亲切。
　　李小刚的父亲李兴民，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工作，行政级别在“文革”前就已是11级，时任中央戏剧学院党委书记。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李兴民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文化人，是个令我高山仰止的高级干部，也是我打心眼里最为崇敬的人。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时，他曾回过一次老家，不少乡亲都去看望他，不算宽绰的小院里挤满了人。他慈眉善目，谈吐文雅，亲切热情地和人们交流。我不敢前去说话，躲靠在门框边不住眼地看着，心里充满了羡慕与向往。
　　我与小刚的父亲算得上是忘年之交。70年代初，我从部队复员，在斋堂公社政治组工作，由于政治工作的需要，借去市里学习的机会，打听到他家住在中央党校院内，竟冒然前去造访，以寻求些宣传资料。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唯恐遭遇尴尬。毕竟，我们素昧平生，老少不同时。毕竟，他是村里，乃至斋堂川里都少有的大干部！
　　孰料，他见了我这个家乡人异常地激动，他一边忙活着让座沏茶，一边笑呵呵地说：“老家来的？好！老家来人啦，好哇！好哇！”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眼睛里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看得出，他心中对家乡，对家乡人的真切之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不由心生感慨，人呀，不管走到哪里，不论走了多远，总是乡情难忘，乡音难改！
　　他热情而风趣地说：“瞧我，头发都白了，也难得回趟家。真是“少小离家老不归，乡音未改鬓毛衰”呀！
　　我知道，这是唐人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诗句，他把“少小离家老大回”改成“少小离家老不归”，表达他的思乡情切和至今未归的遗憾。50多岁的人了，他思维仍异常敏捷，且张口就来，若无深厚的文学功底是很难做得到的。我悄悄打量，他仍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头发白了不少。
　　我拘谨木讷地坐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家乡人是讲辈份的，工作在外却要论官职，我没做这方面的准备，所以不知该怎样称呼他才好。他似乎看出我有些不自在，微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现在做什么？又问我父亲是谁？我一一作答。他笑了，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抗日模范队的老队员，可惜没赶上好时候，要是能学点文化，肯定是个能干的主儿！”
　　他又问我家乡的变化，问了许多家乡的人和事。谈起家乡的古庙古寺，古井老槐，他如数家珍；说到家乡的山形地貌，他记忆犹新，甚至对一些犄角旮旯的地名都说得丁点不错。他讲了村里许多的典故和民间传说，有的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我佩服他的记忆，羡慕他渊博的知识，更喜欢他的和蔼可亲。我不再矜持了，把我知道的家乡事也娓娓道来，我们一老一少在无拘无束的笑谈中，不知不觉竟聊了大半天。
　　打那儿以后，我多次到市委党校学习，多次去市里参加理论学习班，只要有空闲，一准去他家中聊天讨教，竟然成了他家的常客。
　　那会儿，李小刚还在上学，我们相识却算不得朋友，因我俩压根儿就没真正交谈过。巧得是，他毕业后到火村老家插队，正好我还在斋堂公社工作，每天下班后便凑在一起，聊文学、聊时事、聊村中的趣闻轶事，一聊就是大半夜。我们一起上山逮鸟套野兔，一起下河洗澡抓鱼虾，肆意而疯狂地玩耍。于是，长他8岁的我，与他也成了故交挚友。
　　李小刚在《父亲的歌》中写道，他小时因受了点小委屈而哭闹不止。父亲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轻声说：“刚儿不闹，听爸爸给你唱个歌。”他慢慢唱道：“晋察冀，有一位天真的小姑娘，麦苗般嫩小，却钢铁般坚强……
　　这是一支歌曲，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讲得是一伙被追击的日本鬼子，抓住了一个小姑娘，威逼她带路，以避开游击队的埋伏。身为儿童团员的小姑娘，巧妙机灵地把敌人带进了游击队的包围圈。日本鬼子发觉上了当，开枪打死了这位勇敢的小英雄。
　　这首歌的歌词很长，描述了事情的全过程。小刚不再哭闹，静静地听着、听着。李兴民手打着节拍，忘情地唱着、唱着，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时间止住了李兴民工作的脚步，离休后，他长期病魔缠身，生活不能自理。晚上，小刚服侍他躺下，他却久久不能入睡，轻轻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晋察冀，有一位天真的小姑娘，麦苗般嫩小，却钢铁般坚强……”
　　歌词断断续续，声音没有原先那么洪亮，但歌曲却完整地唱完了。这回，唱歌的人没哭，听歌的人却流下了眼泪。因为，李小刚长大了，明白了父亲唱这首歌时为什么要哭！
　　当年，小刚的叔祖父李全善在火村组织反霸联盟，与村里的大地主大恶霸李子才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积极投身抗战锄奸的斗争，先后成为村、乡、区、县党组织领导人。在剿匪战斗中身负重伤，右臂被锯掉。建国后奉调南下广东，因工作成绩显著，当选为省人大常委。小刚的姑姑李云，16岁便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先后在村、区、县担任妇救会领导。日寇大扫荡，她们在深山坚持斗争，她的孩子不足满月便饿死了，不久又传来丈夫牺牲的噩耗。接踵而来的打击，使她化悲痛为力量，舍生忘死地工作，在抗日战争即将取得最后胜利的时候，她却积劳成疾，结束了她23年的人生历程。解放后，被北京市妇女联合会誉为“北京女杰”。
　　听着父亲久违的歌声，小刚的眼泪如决堤的水。他似乎看到了叔祖父挥着空荡荡的袖管，在战场上纵橫驰聘；似乎看到了姑姑把最后一滴血洒在生养她的大地上；似乎看到了千千万万的中华儿女，挺起不屈的胸膛，奔赴在抗击日寇的战场上！
　　读到这里，我已是泪眼模糊了。李兴民的歌是用心、用情唱出来的心歌。这首歌，不仅是文化的传播，更是民族精神的传承！这首歌，不仅李兴民要唱，李小刚要唱，我们大家都要唱，要代代相传，永远不断！
　　“晋察冀，有一位天真的小姑娘，麦苗般嫩小，却钢铁般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