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九次登上这条山路了。年轻的副乡长刘连气喘吁吁地想。
　　实在是任务压得紧，这个移民点就这一户人家不动，村里乡里做了多少次工作那老太太就是不往山下去。她不下去，乡里的搬迁任务就完不成，乡里完不成就影响县里完不成，市里年终考核县里就会受影响。而且自己刚来不到半年，对自己将来发展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前几天，分管的县委副书记来到移民新村，听说还有一户没有搬下山，顿时朝刘连和乡书记、乡长发了火。走时还下了死命令：本月内必须全部搬下山，否则拿你们是问！
　　终于看见那片被拆后的废墟，终于看见那座废墟上孤独的木版屋。还是那位瞎眼老太太，坐在门外老伴衰草覆盖的坟前，任山风吹拂着她干瘪佝偻的身子。她时而向坟里的老伴说说话，时而向着山口的方向了望。刘连每次来都是这样，成了这里固定的雕塑。身后是她乖巧的养女小英，正在菜地里忙着，见了刘连，腼腆地笑了笑，脸上出现一片胭脂红。有人说，这是老太太选中的媳妇。
　　前几次来做工作，刘连总搞不懂这老太太为什么总是不肯搬下山去，为什么总是坐在这里向山外眺望，任花白的头发在山风中飘拂着。而且望着望着，眼睛里时而充满憧憬，时而流下泪来。山下的移民新村离这里十几里地，就在公路边小河畔，新修的房屋宽敞整洁，出行喝水用电看电视都方便，小英还可以去电站做工，为什么老太太就无动于衷？
　　后来从村主任那里弄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老太太年轻时从山外逃婚来，饿得奄奄一息时被打猎的老伴救起，在茅草屋里做了夫妻，两口子好得如胶似漆。可她俩直到中年才得子，爱如掌上明珠。有一年爱子大山高烧不退，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这孩子大概没救了，老太太当场就服了农药要和儿子一块儿去。后来老伴去得早，老太太更是爱子如命，仿佛一天不见就心里空得慌。大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了两年耐不住贫寒，便瞒着老太太，参加了县乡政府组织的劳务输出，偷偷去海外做起了远洋海员，一年后在一次海难中不幸罹难。噩耗传来，村里人不敢告诉老太太真相，只说她儿子去了国外，要几年后才能回来。为了使她相信，由小英负责将她儿子的抚恤金，隔上两个月给老太太三百、两百的，说是儿子从国外寄回的。近几年来，村里人为了老太太身体的缘故，都共同保守着这个秘密。
　　缘由知道了，但刘连感到工作更难做了。
　　据说老太太的眼睛原来是看得见的，因为她经常坐这里流泪，这几年逐渐就看不见了，生活全靠了小英照顾。第一次见小英，年轻的刘连心里有打鼓的感觉。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彼此眼神里便有了一种心灵的默契，他很佩服小英的善良与坚韧。每次来，他都为小英带几本文学期刊和一些化装品，也为老太太带一些营养品和治心脏病的药来。他想，为了乡里任务的完成，为了乖巧可爱的小英，今天一定要说服老太太搬下山去。来之前，他把最坏的后果都想了几遍，他甚至叫卫生院的医生都在下面准备着。
　　走近那孤独的木屋，他亲切地招呼老太太，老太太也听出是谁，老脸上一贯的固执中流露出几分愧色。
　　小英，快给乡长搬凳来！她用病态的声音，头也不动地叫道。
　　没关系，站着就好。刘连望了一眼小英，对老太太说道。然后他观察了片刻老太太的神色，认真地掂量了一下下面该说的话。老太太似乎也知道这位年轻人要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神情有些庄重肃穆，肃穆得叫刘连不知怎么开口。
　　小英也知道刘连来的目的。她既为这位秀气务实的刘副乡长焦急，又害怕老太太搬下山后他不再来。她放下手里的活站在一旁，手里翻看着刘连带来的杂志，眼睛跳跃在里面的字里行间，注意力却集中在刘连身上。但说实在的，小英是向往山下的，她已经帮刘连做了好几次工作，只是做得很策略很隐晦，甚至已说到大山可能会迷恋国外不回来了，也不知老太太是否悟出了几分。站在她的角度，实在不好讲得太明白，怕引起乡亲们的误解。
　　刘连望了望小英，鼓了鼓勇气，终于开口说了话：大妈，我来的目的你已经知道。今年从市到县，都把高寒山区农户的搬迁作为为民办的实事，必须完成。全村属搬迁范围的五十多家，目前就还有你一家没有搬下山。如果你坚持不搬，我没办法向上级交代。
　　老太太仿佛没听见似的，瞎眼依然望着山口，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
　　刘连继续做工作。大山兄弟的事情我们知道，他很优秀，是我们村的骄傲。他如果在村里，他也会赞成你们一家搬下山的。如果他哪天回来，看到只有你和小英没搬下山，还在这高寒山区过着艰难的日子，找我们怪罪起来，我们也不好给他解释。
　　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又紧紧闭上，目光坚定地向着山外。
　　山口处，山雾迷蒙。
　　刘连观察着老太太的表情，还想接着往下说，不想老太太忽然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拄着拐杖径直朝屋里走去，小英忙搀扶着她进屋。望着老太太离去的背影，年轻的副乡长几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看来今天的破釜沉舟真的是釜破舟沉了。
　　小英走出屋外，一脸苦笑向他走来，一头拱在他胸前，轻轻拍打着刘连的后脊梁，安慰着他心里的焦躁。
　　开会加出差，十天后回到乡上，忽然收到村主任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参加移民新村全部搬迁完毕的庆祝活动。一听这个消息，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他立即赶到移民新村一看，那套空房里果然亮着灯光，却只见小英一个人在屋里忙碌，不见老太太的身影。问起老太太，小英的眼里立即涌满了泪水。
　　第二天参加完简短的庆祝仪式，刘连拉着小英的手，再次登上了那条上山的路。在靠近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旧一新两座黄土堆，墓碑都朝着山雾迷蒙的山口，背后是那座衰老孤独的木屋。
　　他俩默默地站在老太太的墓前。刘连知道这黄土下躺着的，是一位死不瞑目的老者。
　　小英告诉他，老太太临终前的遗言是：小英下山去吧，和小刘乡长好好过；死后把我埋在你爸爸的坟旁，我要等我的大山回来……
　　年轻的副乡长眼眶一阵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