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夜里，思维通常是被放大了的，很多过去的，哪怕是过了很久的事儿，也会一咕脑儿地涌现出来。这日入夜，收了拙笔，本想好生歇息一番，脑子里却翻腾起一桩桩的往事，都是些与父亲相关的事。
　　大跃进年代，我们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共产主义。全村的男女老少吃起公共食堂，人们不用花钱，不用饭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完全各取所需。突飞猛进的跨越速度、人们现存的观念意识，依旧一穷二白的国情，三者并不相符相融。貌似极大丰富的物质，使人天真地想当然，把勤俭节约的传统丢在了脑后，浪费的恶习陡然上涨。于是，食堂的庭院里，倒洒得米饭剩菜随处可见，半拉半扇的馒头烙饼丢进泔水缸里。父亲穷惯了也穷怕了，对糟蹋粮食的行为数次当众呵斥，忘乎所以的人仍我行我素。他愤慨地说：“糟吧，穷糟吧，不定哪天就遭报应了！”
　　父亲的话应验了，这并非他神明，而是国情所致。一场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致使全国空前困难，天灾人祸使我们家底并不厚实的国家，一连三四年都缓不过劲来。人们吃糠咽菜捋树叶，凡能入口的东西几乎全尝遍了。
　　我家那时七口人，靠那点可怜的定量根本不够。我们兄妹几人是挨间儿的，我是老大，也只有十一二岁。父亲带着我去山上开荒以聊补。春起，我们到了离村十余里的深山沟里。父亲手握镰刀，不一会儿便将地里的荒草割了一大片，把镰刀递给我，说：“我来刨地，你学着割草吧。”我迟疑着，父亲又说：“干活儿呀，不怕慢就怕站，只要你手不停，就会越割越多！”我心里明白为啥跑这么远来开荒，也知道该帮父亲把家撑起来，可那会儿正是贪玩的年令，谁情愿干活儿呀？我撅着嘴接过镰刀，猫下腰割蒿砍草。嘿，活儿一上手，便渐渐把玩的事抛在了脑后。父亲见状乐呵地说：“瞧，我儿子还真是个干将！”人都爱听赞扬的话，我也是个顺毛驴，心里高兴手上加劲，蒿草被撂倒一片！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我跟父亲又来到山沟里。这回的心境大为不同，地里的玉米像列队的士兵，笋状的苞米飘着绺绺缨穗，露出金灿灿的颗粒；手指长的豆角一串串缠在玉米杆上；窝瓜趴在堰垅上，圆的、扁的，青的、黄的，数都数不清。父亲抡起大镐，一镐下去便兜出三五个土豆。这次我的心境大为不同，心里像抹了蜜，不用吩咐，立马把那些拳头大的土豆捡到筐里，装入麻袋。父亲笑着说：“好生捡吧，那可都是金子呀！”
　　收获的季节用不着带干粮，父亲用石块垒好柴灶，把土豆埋进膛洞里，架柴点火，不一会儿便香气飘飞。父亲用木棍拨弄着火堆，取出几个烧熟了的土豆，在山石上蹭出焦黄，用手一掰，白花花、细嫩嫩的粉肉冒着诱人的热气。我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地吞食，连连呼甜喊香。父亲说：“为什么这些土豆比平时的好吃呢？因为它不是花钱买来的，不是别人给予的，是你用汗水换来的，所以才觉得更有一番滋味！”我点点头，其实并没完全听懂父亲的话，但我想起“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得不来”的歌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父亲去山溪里舀水了，我试着去拨弄火堆，怕它着不旺便把灶膛里添满了柴。不知何故，红通通的灶火渐渐地熄灭了。父亲赶忙抽出些柴火，扒拉出柴灰，火苗儿又呼呼地蹿腾起来。我挠挠头问：“怎么我一摆弄它就不爱着了呢？”父亲乐呵呵地说：“火呀，要虚！灶膛里没了透气的缝隙，它自然就着不旺盛了。人呀，要实！虚了别人信不过你，人气自然也就旺不起来！”火苗劈啪地欢笑着，映红了父亲憨厚朴实的笑脸。
　　抗日战争中，父亲参加了游击队，与日本鬼子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1940年是抗战较艰难的阶段，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大扫荡，村里的大地主大汉奸李子才，偷偷把剥削来的粮食藏进山洞里。游击队得知后立即取出粮食，一部分分给村里的群众，一部分充为军粮。“文革”末期，村里进驻工作组，为寻功觅绩，把过了三十年的旧事翻腾出来，将游击队取地主粮食之举，定为侵犯“人民群众利益”的盗粮案。工作组把父亲关押在小黑屋子里，不断地审问批斗。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大地主大汉奸李子才早已被政府处决了，怎么又变成人民群众了？他1939年参加游击队，同年加入党组织，打鬼子除汉奸，流血负伤从未害怕过，给他扣上一顶犯罪的帽子，让他窝窝囊囊地活着，他宁可去死！
　　这日，关押父亲的院子里跑进几个小孩，坐在石凳上手握手地掰手腕。父亲站在黑屋的窗口笑了，心境豁然开朗。村中的老党员、老游击队员纷纷为“盗粮案”讨说法，为父亲鸣冤叫屈喊不平。父亲的“问题”终于澄清了，我们都替他感到冤屈，他却没有再为自己抱怨，对我们说：“人呀，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些沟坎，得学会与困难掰腕子。只要心劲不松，再大的沟坎也能过得去！”
　　一次家里盖房，我们爬上十多里的山上，砍下檩条再背回村中。那会我刚从部队复员，身体还不适应过重的体力活儿，很快就吃不消了。父亲说：“干活儿哪有不累的？你瞧，空着手走路会觉得累，背着东西走路还是个累，累过之后那是啥？是甜，是发自内心的甜！”
　　时光像跑着步地向前冲，不知不觉间，我们长大了，父亲变老了。我总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以尽孝道，可每次进城住不了三五天便要走，说：“进了城像关进笼子的鸟，憋不死也得闷死！”父亲病了不肯去医院，不肯吃药，整天吵着回老家。我知道拗他不过，只好从命。临走前他还拄着根拐棍，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刚到村里便扔掉拐棍，大步扎到老人堆里，拉着这人的手，拍着那个人的肩笑，口中喊着想死你们啦，想死你们啦！，瞧那劲头，哪有半点得病的样子？
　　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我们阖家回到村里。一推门乐了，炕上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满了月饼和水果。五六个十多岁的孩子盘着腿围桌而坐，开心地说笑着。见我们进屋，立刻呼啦啦鸟般地飞跑了。尽管父母脸上挂着笑，我看得出他们笑得不开心，笑脸中有不少的失落。蓦地，我明白了，尽孝并非是物质上的满足，还应有足够地理解。父母不仅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还有难以割舍的乡情亲情！
　　父亲没有文化，说得话尽管土气却满含哲理，那是生活的真谛，是人生经历的结晶。他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他那充满哲学气息、充满力量的教诲，成为我们金不换的财富。每当我遇到困难，总有父亲哲语的支撑、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从心底涌起。思念父亲的时候，谈到父亲的话题，心内总会洋溢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李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