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第一片落叶坠下，我不禁紧紧握住了叶的脉，因落在旅行的途中，便有雪打枯木般的萧索。正如晏殊的词：“晚景清寂，令人有乡关之思。”
　　旅人中有一对父子，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是要去寻找家园，一时引起了我的好奇，便与他们攀谈起来，旅途都是寂寞的，更何况短暂的交集可以宣泄心中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用恪守自律，大可放肆交谈。
　　老人说，很小的时候，他讨饭到了陕西，被人收养，之后数年在陕西的农村生活，如今去到河南是要寻亲的。数十年前不得已的迁徙，到而今古稀之年依然不能忘记故里泥土的香气，故土就像烙印在肌肤上的一块疤，揭开来是鲜红的血肉，会疼。
　　此一刻，我亦伤怀，这与老人的寻根不同，但大抵心境却是一样的，我知道故地的方向，我知道繁衍我生命的家园，我也知道祖屋的方向，还有先辈们的坟地。但是却一直如迁徙而居无定所的鸟儿，始终无法皈依在故土的怀抱里，做安定的梦。
　　最后，我问老人：“您能寻找到记忆中的故土吗？”我在问他，亦在问我自己，无疑我们的故土就是心中的神祗，但是我与老人一个在寻找，一个在尘世中辗转无法靠近。老人说：“不知道，但是故土在心里，始终不会放弃，只希望有能跪拜的祖坟。”
　　老人用时间堆积起的智慧来阐释他心中的期盼，却让我潸然而动，我的乡关呢，在哪里？记忆就像发了芽，故地的竹林、水泉、金樱子花、充满稻香的水田、房前屋后的桂花，突然就在心中繁茂了起来。
　　我的家族自太爷爷一脉从江西迁徙到湖南的一个闭锁山村——白茅窝，乡土而普通的名字，却并不能折损这里的美丽与秀婉，我的故土繁衍于山泽大川之中，有最淳朴的乡人，也有最醇洌的水泉，还有肥美的土地，和那轻轻拍我入眠的父母，为我驱赶蝇虫的奶奶、为我烹饪美食的祖父。那在早春十分做着艾团、在清明时节扫墓、在冬日熏肉、在春节时祭祀的情境，一日也不能忘却，那充满了人世最美情怀的土地，是
　　亲情与血脉的延续，流在骨血里，哪怕是想想也觉得美好。
　　故里的泥土催生了无限的生机，孩提时以为可以恣意的享受故土所带给我们的快乐，甚至以为一辈子都会在这片开满金樱子花的土地上生活、成长、结婚、孕育再到老去，如果我们不再成长，依然是绕膝在祖母的跟前，故土将是我们永远的乐园。这片土地将在心底开出馥郁芬芳的花朵，而我们用花香便能描绘出最美的人世和繁衍无限的梦想。
　　流年嫣然生香，故土的怀抱温暖如春，但需要成长的孩子依然被命运推到了四面八方，记得我第一次远离时，父亲将一把泥土放在我手心。他说：“孩子，闻一闻，记住这个味道，这就是家、就是故乡的味道。”年少不知事儿，如今人至而立，父亲在我手上播撒的泥土在我的掌中已经捂出了芽。
　　我从而知道：“我们一点点儿的与故土剥离，这意味着我们与故土的缘分就是在一次次目送与接纳中渐渐远行。他永远以故我的姿态，用独有的泥土香气和满山的金樱子花站在另一端，看着我消失、远去。不曾追，也不曾哭泣，只是永远地等待回归与无限地包容。”我们在人世中穿行，从一个旅地到另外一个旅地，却没有一个地方能给予你故土的气息和包容接纳的方圆。
　　由此我想到了祖父的执着与愿望，祖父于壮年离乡为生计而奔波，至暮年离故土与子女相依，到最后的弥留之时，留下的惟一遗言就是要葬在那片故土上。能依着熟悉的山水，葬在熟悉而思慕的故土，是老人一生最大的愿望。乡关在祖父的心里是浓浓的酒，散发着醇厚而甜香的味道，嗅到这样的味道，心就踏实了。也只有在那片生养的故土，他才能放心地睡觉酣眠。由此而知：“乡关就是生养的土地，亦是长眠的家园。”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偎着记忆中的金樱子花、青青竹林而睡，我听见我的哭泣。原来，我是一个不能抵达乡关的人儿。山的归山，水的归水，游子也该归于故乡。陈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