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杰
　　近日，天南地北的家人在电话里聊起过年，引发了不少情愫。
　　小时盼年，盼得老天都白了须发。那是因为日子过得紧巴，只有过年才能享受口福。上了年岁的人不会忘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国营粮店的白面、小米和豆油（除了玉米面）每月都有限量。白花花的大米，只有过个年节时才会供应，每人也不过一两斤。平时能吃上白米饭的，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家。对了，豆油好像一直固定没变，每人每月四两。说得寒碜点儿，那时想天天闻油腥味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让我们至今难忘的是：母亲竟能养出一圈的肥猪。到了年根儿，除了有的卖、换回一些现钞，买些年用之物，并备足我们的学费，还时常会在年前宰上一头。说时常，是因为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东北人热情好客闻名，送东西也豪爽。如果哪个亲属提前告知过年会送我家“一角子”（即白条猪的四分之一），妈妈就会果断地告诉我们：“今年就不让你二舅来了。”
　　二舅是屠夫。不让二舅来，意味着这个年将没有自己家的猪肉可吃了。想想每年农历二月初买崽，到冬月饲养了十个多月，一岁左右的猪不上我家饭桌，也得出栏跑到人家的锅里碗里了，这不免让人有些纠结。换句话讲，我们兄妹辛苦一年用小车拉饲料、跑野地里采猪菜和拉风匣烀猪食、盼着能吃上几天五花三层大肉的美梦，就算被“搅和”黄了，这是我们最不情愿的。所以，但凡听说谁谁要送我家猪肉，我一概不想领情。
　　尽管从小学三年级起我就负责采购柴米油盐、操持家务，做了家里的“小主事”，但每每决定猪鸡鸭的命运终归还是大人说了算。而一旦母亲吐口“留一个”，我就开始倒计时地兴奋，甚至几天几宿睡不好。先要看看大缸里酸菜腌得啥样了？粉条还得买多少？淀粉调料够不够用？然后就想着给我的几个馋猫妹妹做美食，比如板油打理后的“油嗦啦”（板油的油渣）做甜或咸的馅饼，嗨！真能把人香死！还有啊，那个荤油做成的油酥面的正统北方酥饼、炸食，也是相当相当美味可口，想想都流哈喇子。在妹妹眼里，我的手艺只有过年时才能让她们开胃开眼，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她们对食欲的最大需求。
　　过年是什么？姥姥说，过年就是敞开肚子吃肉呗。没错，为了这句话，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我和妈妈就忙开了。这边儿爸爸拉风匣烧水，妈妈着手准备烀一大块儿块儿浸着油光的猪肉，那边儿我和二舅一起搅血浆、灌血肠，姥姥则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哄着妹妹们嗑瓜子、玩儿扑克、剪窗花。
　　平日里丑陋的12印大铁锅，没少让我头疼，因为每次蹲坐板凳拉风匣烀猪食——满锅土豆倭瓜都累得我腰酸膀子疼。而这时，亲亲的不得不让我围着它、盯着它，并充满期待。热气先在锅台上方集结，然后从上至下、由浅淡
　　渐渐转化成腾腾白气，两小步外已模糊了人影。嗅其味儿也极具诱惑，花椒大料大葱与肉混合后散发出的香味儿愈发撩人，厨房在这一刻起，便真的有了年的味道。
　　随后，拢不住的妹妹们冲进厨房，有的问：“妈妈肉烂了没？”有的指着锅喊：“嘿！我的血肠能吃了”……她们围着锅台嚷着叫着，恨不得一大口能把整个锅都吞了下去。妈妈极有耐性地在锅里翻来翻去，然后顺肝尖儿切下一条，再掰成若干小块儿塞到妹妹们嘴里，或挑出一根煮好的血肠，切成几段让妹妹端到里屋给姥姥尝尝。
　　沾了几口荤腥的妹妹们跑到屋外，长长且白色的热气也窜出来，跟着她们在冰天雪地里尽情快活。她们抓起大把大把雪团往脸上抹，躺在冰上学猫狗打滚儿，或蹲在水井旁叫板：谁敢用舌头舔冰溜子？我就把马尜给谁玩儿……玩耍嘛，图得就是一个痛快。
　　到了晚上，妹妹个个都成了机灵鬼。厨房中哪个盆里装着丸子，哪个盆里放着熏肉，哪个盆里扣着猪手，甚至把盆藏在哪儿，她们都能摸黑儿探出位置，还能不撒汤不漏水地胡撸到嘴里。因为待到次日做饭时，我总能发现盆里的东西无故见少，问谁都得不到答案，想必她们都已经“串供”好了吧？
　　年前年后的这几天，饭桌上主角是少不了肉的。吃够了五花肉片、酸菜粉条汆白肉，就吃酱焖肘子、干炖排骨、锅包肉……直吃得心堵了漾食了脾胃运化不了消化不良了、看着大鱼大肉眼晕了腻歪了，这年许是就算过完了。那时，每到这时我都想发誓，再也不吃肉了！但刚过十五元宵节，我就开始盼着来年了，盼着来年天天能有满桌子的肉食让我暴吃。后来长大懂得了一点儿道理，又巴望着快点儿共产主义，即使不能天天吃肉，也能尽其温饱。
　　年是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笔头，在少小厚厚的记忆里涂满飘香的故事。小时不懂春天、不懂民俗、不懂挂满世界的红灯笼。除了吃的，我只知道过年就有新衣服穿，就有几角钱压岁，生活简单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