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慎五
　　我的故乡焦镇，在山东省长山县（1956年划归邹平县）城北三十里。据徐、袁、曲、左、孟五姓族谱或墓碑记载，明洪武二年至四年（1369-1371），五个姓氏的先人自直隶（今河北）枣强迁居于此。清乾隆年间，袁氏祖孙两代均为朝廷重臣，焦镇盛极一时，形成一片长三里、宽二里、绕以土围墙和壕沟的聚居区。镇内建有三座雄伟的过街石牌坊，四座颇具规模的庙宇——关帝庙、真武庙、观音堂、文昌阁，随处可见的条石、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十几座大小不一的祠堂，还有两爿高墙大院的当铺。上世纪三十年代，乡民集资把关帝庙、真武庙改建为焦镇小学。1937年底日军入侵山东，学校停课。1939年春，日伪军在焦镇设立据点，随即驱使大批民工，拆毁西街北首的关帝庙，在此基础上建成一座“凸”字形的五层炮楼。从此，这座具有640多年历史的古镇和长山县第六区惟一的完全小学，就成为了日伪军在县城以北建立的最大据点，屠杀抗日军民的罪恶渊薮。
　　那年，我刚刚10岁，对抗战期间发生的一些事件，一鳞半甲，记忆犹新。
　　（一）抓舌头
　　日伪据点往南不远，是一个十字路口，右转是徐家酱醋店。大约是1941年的某日，我拿着瓶子去买酱油。店门东侧有一道抹上黄泥巴的土坯墙，比较平整。外号“卢麻子”的汉奸正提着一桶白石灰水，拿着刷子从右至左往墙上写字，每个字约二尺见方。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站在后面念：“全——民——一——本——丿（撇）——”这时突然出现了两个壮汉，一个扼住汉奸的脖子，另一个把他的双手拧在背后，那汉奸正要叫喊，嘴里马上被塞进一块布，乖乖地出了焦镇西门，消失在青纱帐中。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出于好奇，次日又悄悄到现场去看个究竟。不知是谁用白粉块在“丿”的下面加上一竖，和右面的“本”组成完整的“体”字，后面自右至左接着写上一行巴掌大的白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后来听大人们说，那个汉奸并没有被枪毙，他是八路军游击队为侦察和了解敌情抓的一个舌头。
　　（二）处决汉奸
　　日伪军每次外出扫荡，总要趁机抢掠群众的粮食、衣服、被褥、牛驴羊猪、鸡鸭等，满载而归。粮食、畜禽填饱了他们的肚子，衣服、被褥则成为了汉奸的“生财之道”。农历逢一、逢六是焦镇大集，邻村的农民多来此出售农副产品，购买生活必需品。焦镇西街中段路东有一个神龛，供奉着关圣帝君和关平、周仓，附近是出售旧衣服的估衣市。“维持会”里有一个吴队长，发财心切，竟单独一人背着一大包衣服，公然到集市上出售，在神龛前摆摊叫卖。上午九十点钟，人群熙来攘往，交易正忙。突然“叭”的一声枪响，赶集的人纷纷散去。日伪军马上紧急出动，“八路”早已无影无踪，抬回来的是吴某开了花的脑袋和血淋淋的尸体。老百姓击掌相庆，开玩笑地说：“姓吴的也不看看风水，在关老爷面前摆摊销赃，活该找死！”
　　（三）消耗战——煤油桶里放鞭炮
　　我家在日伪据点前面仅百步之遥。有一年夏天，半夜三更，我正在熟睡，炮楼上突然枪声大作，“叭勾——叭勾——哒哒哒哒——”一听就是“三八大盖”加“弯把机枪”的声音。子弹从房顶上“嗖嗖”飞过，透过窗纸，隐约可见一道道火光。枪声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逐渐稀落下来。一夜虚惊，次日早晨，想打听一下是不是“八路”夜袭据点，大人们却说，“八路”一枪未发，只是在炮楼周围的玉米地里放上一些“亚细亚”“美孚”煤油桶，里面点燃一串串鞭炮，佯作进攻，消耗日本鬼子的弹药。“皇军”大大地上当了。
　　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炮楼夜战。我们对这样的消耗战已经习以为常，心不惊肉不跳。然而，“大日本皇军”却“屡教不改”，夜里一听到鞭炮声，就毛骨悚然，忍不住“快速反击”，给自己壮胆。
　　（四）泰东医院摇身一变——“东记杂货铺”
　　焦镇东街中段，过街石牌坊西侧，有一所泰东医院。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赴欧华工李先生（当地人称医生为“先生”）开办的，也是长山县第六区惟一的西医医院。我与李先生的子女是同学，经常到他家去玩，在后院的菜园里摘洋柿子（那时当地农民还未种过西红柿，故名）吃。山东沦陷后，李先生义愤填膺，毅然从军，成为一名八路军军医。我悄然发现，“泰东医院”的招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东记杂货铺”，货架上摆满了日用杂品。李大娘（李先生的夫人）把药品和医疗器械藏起来，继续为隐藏在焦镇农民家中的八路军伤病员治病疗伤。东记杂货铺不仅为泰东医院作掩护，而且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秘密联络点。我在那里经常见到操着不同口音的男女悄声进出，行踪诡秘，讲的都是有关抗战的事儿，还带来一些纸张灰黄、印装粗糙的图书报刊及宣传品，令我大开眼界。我的祖父是一位教育工作者，1931年因病辞职回家休养。自焦镇建立据点后，为避免日伪骚扰和纠缠，长期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当时消息闭塞，农村连矿石收音机也没有。为了及时了解抗日战场的形势，祖父让我到东记杂货铺借来《大众日报》(中共山东省委机关报)和《群众报》（中共山东省渤海区党委机关报，三日刊，后改为《渤海日报》），挑灯夜读。我把报纸和封面伪装成日制自来水笔、“若素”广告的《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论联合政府》等小册子塞进缅裆裤腰里，回家时多次与外出扫荡的日伪军相遇，开始还有点紧张，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了，就大摇大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德军入侵苏联、莫斯科大会战、日军偷袭珍珠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盟军诺曼底登陆、苏军攻克柏林、美军向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日本无条件投降等重磅消息，都是从这家东记杂货铺得知的，迄今如数家珍，永志不忘。
　　1945年春，在八路军的强大攻势下，驻守焦镇据点的日伪军难以自保，惶惶不可终日，蔫不唧儿的仓皇撤离。象征“皇军赫赫战果”的五层炮楼，当日下午即被爆破拆除。8月15日，当“日本天皇陛下在泪雨滂沱中宣读无条件投降诏书”（据北平伪《新民报》报道）、中国人民欢呼抗日战争伟大胜利的历史时刻，我还不满16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