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燕
　　这个世界上，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留住的或许就是时间。
　　眨眼间，春节到了。这些日子，每每和刚过完德国新年一个月的同事、朋友们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我们中国的新年就这两周”。语气中，绝对不乏作为一个在国外漂荡了十三年却固执地不肯更换国籍的国人本色和自豪感。
　　从上一个春节的结束，到这一个春节的倒计时开始，似乎每一天，都在为之此起彼伏地或激动、或焦躁、或幸福、或忧伤着。
　　登机的日期迫近。想到回家，心便无端地陡增黯然。躯壳游离，而心自始至终都被完整地存放在故土，依然会为《最炫民族风》、《小苹果》等国味儿十足的旋律而驿动。到了这样的时候，更是五味杂陈。回味的甜蜜，等待的酸楚，遥望的苦涩，种种滋味搅乱了时光，并肆意晕染着撕扯着惆怅。
　　更多的时候不敢去回忆，怕儿时的美丽会无情地映衬出现实的孤独和残酷。可是，记忆毕竟是真实而深切地存在着的，并且因为简单和快乐而更加令人无法忘却。
　　记忆中的春节，永远飘逸着浓浓的饺子香。父亲剁肉时的铿锵，母亲包饺子时的无尽温柔，我和妹妹以“学习”的名义挥霍得满脸满身的白面，外婆家穿墙而入的令人垂涎的菜香（那时我们两家住在隔壁，之间只是一层薄薄木板墙），一家人的融融其乐绘成了年味儿中最美的画面。
　　常常在这样的时节想起：父母用一年最奢侈的肉香包煮出来的饺子。当满锅饺子慢慢漂浮上来、并鼓涨着白花花的肚子旋转起来，我们的味蕾就像一只只小手，恨不得抓起饺子一口一个地吞了下去；那时的一家人常常把整个春节关在屋里，守着火炉子，把烙熟了的土豆片三两片地摞成摞，一口下去，真是又面又香，又解油腻；多么想念那些用冷水泡过的、仅比我们拳头大点儿的黑不溜秋的冻秋梨呀！冻梨缓过个把小时后就没有原来的当当硬度了。或用刀切块儿，或捧着单个咬，都相当地过瘾。凉快，解渴，爽口，酸甜适度，然后告诉自己冬天其实一点都不冷；多么希望可以再次吃到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只有故乡才有的雪糕，那种奶制的、很少的添加味道，最是我的超级宝贝……
　　十多年来，生活在优裕的国度，吃喝不愁，即便一度没有工作政府也会给以各种补贴，孩子们同样享有足够的生活费用，但我依然怀念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园。甚至一草一木，都活生生地根植于我的生命之中。想想遥远的东方——还有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老师和十几年的同窗，心便不能安然。每每听到“中国”的声音，我便生了双翼一般，跟着乡音飞旋，我很享受游子们的各种聚会。去杜塞尔多夫，要乘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可我情愿享受一路的兴奋和期待。当然比起他们，我没有金钱可以挥霍，没有政治色彩可以经营，没有庞大的交际圈可以炫耀，但我活得自尊并自得其乐。我告诉他们：我的国籍是中国，我的母语是china.
　　远离祖国，和家人联系最多的就是手机通话。近几年的微信既能视频，又可作为语音和文字交流，方便多了。起初，我告诉父母，我盼过年，又怕过年。在异国他乡想想过年，我就备感温暖又备觉孤苦。自己不能在身边侍奉，好在有妹妹一家人守在跟前尽孝，父母也能尽享儿孙绕膝，这才叫天伦之乐，这才叫幸福。也常常心疼地祈愿父母健康长寿，祈愿二老“千林红叶同春赏”的意趣。
　　后来，妹妹重患和离世，父母哀伤至极，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想到妹妹，我经常泪湿枕衾。真不敢想象，这两年多父母是怎么过来的……
　　每次通话，我都会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他们的声音里是否明朗，是否轻松，我敏感地捕捉着他们有可能泄露的忧郁、悲绝，但我都没有“成功”发现。听不到他们的哭泣和哀怨，我困顿不已。一度以为他们可能都是老年抑郁、痴呆综合征了。于是几次和父母商议，带着宝宝（妹妹的儿子）来德国定居吧，把不幸和烦恼统统扔掉，这样我才放心，也能安心工作。但父母对此坚决回绝。理由很简单：放不下这个家。
　　家，还有什么？没了妹妹，我的心都空了。想来父母也是如此吧！有什么离不开的呢？父亲不经常和我聊天，但每次给我讲道理他都最后离开“阵地”。他明确地告诉我：你放心吧，就是死我也不上你们德国去！我笑着点赞他们：在所有强大的“敌人”面前，母亲总是狙击手，父亲总是爆破手。真的，他们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宽怀、果敢，心底淡定而面色从容。
　　最近，认真地拜读了母亲写的《学会坚强》，似乎一下子就懂得了许多。“坚强”的后面，饱含着太多的隐忍与苦辣辛酸。坚强的母亲，对我都不肯流露最苦最疼的那一面，她一定是不想让我承受更多伤痛吧？作为女儿，我就是母亲精神上的唯一支撑，我多想为母亲分担一点儿啊！可母亲却说，你如果真想为我分担，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学会自己疗伤，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
　　前些天，我说想你们了，想回国看看，父母又是百般不允。父亲抢着嗔怪：你回来了孩子咋办？家里咋办？工作咋办？一出一回得花多少钱哪？把钱都浪费在路上了，咋就不会攒着、省着过日子呢？
　　父母永远都在为我们着想。
　　默默擦去泪水，我只好不言，而私下订好了机票。春节是家家团聚的日子，我的父母何尝不愿我们都团聚在一起、让满堂充满喜气呢？况且，只有我才能慰藉他们的孤楚、无助和离愁。纵然远隔千山万水，今年，我也一定要“回家看看”。永定河的岸边，永远都停泊着家味道。
　　几天后，母亲似乎感到了规劝无果，只得懵懵懂懂地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咱们就什么时候过年。”
　　CCTV直播里那一张张黄皮肤黑眼睛的喜庆，烟花中那些穿越夜空的快乐，再也无法阻隔地闯入了我的异域时空。手机里的祝福和问候像繁花怒放，而这时，谁都不会知道、不会感知天涯之外有心破碎的声音。
　　春节，想说爱你不容易。不是因为你的遥远，不是因为你如昙花般的乍现。想说爱你，却难抑满腹的心酸，难忘父母的牵念，难挡一颗归心似箭；想说不爱，却忍不住依然会推开一切，只为可以在欢快的序曲和《难忘今宵》之间，和春晚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高歌，一起祝福。哪怕若我，错过了除夕落在重播时段。
　　刚刚收到一个信息，说得真好，我马上转给了父母：
　　我对佛说：让我爱的人永远健康快乐！佛说：只能四天！我说：好，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佛说：三天。我说：好，昨天、今天、明天。佛说：不行，两天。我说：白天、黑天。佛说：不行，就一天！我说：好！佛茫然问到：哪一天？我说：每一天。
　　此刻，独立窗前，望着母亲发来的拥抱和笑脸表情，遥望天际明月皓洁，不觉间，两行热泪悄然滑落。明月知我。请带上我的无尽“乡愁”和深深思念，回到父母身边，回到故乡的身边……